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凡高》 作者:康志刚【完结】 目 录   第一章..............追梦少年 第二章..............上帝兴衰 第三章..............初悟玄机 第四章..............海牙之恋 第五章..............渴望生活 第六章..............大千世界 第七章............太阳!太阳 第八章..............享受孤独 第九章..............回归永恒         第一章  追梦少年   引言   有这么一部电影,一个健康的小伙子不经意触动了某种恶势力,便被他们诬陷为疯子,暴力押送疯人院,并用种种对待有危险倾向的病人的手段折磨他。他的申辩被人们理解为歇斯底里的正常发作,后来他真的疯了。   我们都被人类社会存在的残酷无情所激怒,同时又情不自禁为受害者哭泣。然而灯光骤亮,泪渍干了,原来编造的故事欺骗了我们。   但是,谁为温森特·凡·高流过眼泪?   温森特·凡·高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之一。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孑然独处,周围既无朋友也无同伴。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人可以听他吐露心曲,可以分享他的欢乐与痛苦,可以理解他的抱负与梦想。   ——欧文·斯通《凡·高书信·序》   短短37年的生命里程中,受尽了人间歧视和冷遇,饱尝饥饿与孤独的折磨。一个痛苦的灵魂在19世纪西欧大地上呐喊追寻,一颗孤傲的心在光辉灿烂的艺术殿堂外颤抖徘徊,最后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然而他们都下了这么个结论:这是一个疯子的举动!   他敬爱的亲人说:“你得挣钱,获得社会地位!”   他崇拜的长辈说:“我讨厌像你这样的人!”   他的同龄伙伴说:“绘画得有天分,你成不了艺术家!”   他的画家朋友说:“你是一个疯子,你的画让人无法忍受!”   他爱慕的姑娘说:“讨厌的傻瓜!”   被他同情和帮助的底层人说:“这人准是疯啦。要不就是个被警察追捕的杀人犯!”   流落街头的弃儿给他唱着歌:“红头发——疯子!”   一个小商贩的举动更加爽快。   看样子那个小商贩早就想在这个疯子身上干出点什么刺激的游戏,他用肩膀把温森特一撞,温森特像纸鹞子一样飞出去,哗啦啦一声巨响,他连同画架一起散了架。   他躺在地板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他没有感到身子不适。但是,他觉得心灵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被撞碎了,就像他的画架一样残缺不全。   他把烧焦了的、滚烫的土豆从火里抓过来,丢到嘴里嚼着,他忍受着口腔被灼烂的巨大痛楚,直到麻木,眼泪控制不住拼命突破眼眶子往外涌。   土豆的作用不再是充饥,而是成为了某种象征,被温森特嚼碎了。   ——《海牙之恋》   嚼碎一个土豆而已!所以他对他渴望接近的人们说:“如果你们认为我走了好,那我就走了。”   然而走遍天涯,所有的乌鸦都是黑色的。精神病院的疯子比正常人更懂得礼貌,显得有理智和有教养。   被人类遗弃的结果是走向永恒。   于是人类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永远的错误!事实站出来雄辩滔滔:温森特·凡·高是一个和我们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他充满真情挚意,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热爱艺术、热爱自己;正直热情、光明磊落、渴望理解、渴望爱情。惟一的区别,在于他把全部的心智与毅力,全部的天才与爱,付诸生命之桨,逆流而前,永不退缩。孤独的身形塑铸在后来人眼前,风霜雨雪,仍清晰明辨,灿然生辉!   “凡·高不仅是一个伟大的画家,而且是一个出色的作家与哲学家!”获得这项殊荣的时候,凡·高已经死去了47年!   生前作品往往换不到一碗通心粉,一幅《鸢尾兰》售价达5400万美元的时候,凡·高已死去近一个世纪!   作者   1996年5月12日   1. 西奥多勒斯牧师的心愿   1869年2月的一个上午,荷兰南部布拉邦特省一个叫松丹特的小村子里,新教牧师西奥多勒斯·凡·高带着长子温森特和次子提奥步行到雷斯勃根去看望病人。上午去,黄昏时候赶回来。传教和看病是牧师的日常工作。   父子三人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并排走在乡间小路上,就像一架斜放的木梯上的三个台阶。   西奥多勒斯牧师已经连续多次带温森特出去工作,其目的是很明显的。温森特很快就16岁了,到了该工作的年龄。而凡·高家族是世代相传的基督教家庭,牧师从温森特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的影子,温森特有一种天生优良的品质,就是同情和关心穷苦的人,这使得他具备了作一名传教士的潜质。而且他对父亲的职业有一种独特的兴趣。他没有更多的爱好,除了呆呆地看某一种他认为美丽的自然界的景致,或者用棍子在地上画一匹驮稻草的马和一只流泪的狗(当然大多数时候他安不好动物的四条腿),然后就是带着他的小跟屁虫提奥往穷人的地里钻,帮助他们挖土豆或者给蔬菜浇水。   如果说上述一切还不明朗,那么从前一年的10月份开始,西奥多勒斯牧师就开始坚信他的事业已经后继有人了。   金秋10月,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牧师带着温森特和提奥到海牙去拜望他的弟弟——与他的长子同名同姓的温森特·凡·高。温森特是伦敦古比尔艺术公司的股东,在海牙有一家经营绘画作品的分店。小温森特被叔叔店里陈列的绘画惊呆了。他停留在法国画家德·格鲁的《穷人的长椅》前面,泪流满面。牧师被儿子这种感情深深打动。小温森特抽泣着对父亲说:“我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景象,排着长队等待施舍的穷人,他们是多么不幸啊!”而小提奥却在父亲和叔叔面前表现出了惊人的记忆力:他能闭上眼睛一口气数出二十多幅作品的名称和价格,使温森特叔叔对小侄儿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正像西奥多勒斯对长子所产生的兴趣一样。   牧师在晴朗的天空下想着自己的心事,两个孩子蹦跳着走路,沉醉于包裹着父子三人的美丽的乡村景色:四处是黑黝黝的田野,小路两旁的土地上种满谷物与蔬菜。冬暖夏凉的气候使农作物开始长出了嫩绿的苗子,一望无际的蓝天上,飘着悠闲的云朵。云雀在谷物和白云之间快乐地啼叫,两旁栽着山毛榉的石子路蹦蹦跳跳地向脑后延伸。   温森特把双臂举起来,提奥赶紧模仿哥哥的样子伸着手臂,两颗毛绒绒的脑袋仰向蓝天,温森特说:“啊,现在我的心与上帝的心已经结合在一起。”然后兄弟俩一起高喊:“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耶路撒冷!”   西奥多勒斯牧师觉得这是一个诱导儿子的最好的机会。   “我为你骄傲,我的孩子。”牧师说,“我很高兴你有了崇拜和敬奉的偶像。”   “是的,我有,爸爸。我崇拜伦勃朗、德拉克洛瓦、米勒、雅克、朱理·勃列东,还有约翰·布斯布姆。”温森特一口气讲出了几位荷兰和法国画家的名字,牧师感到很意外。   “那么上帝呢?”牧师问。   “您说上帝吗?爸爸,上帝的工作和生活跟这些人的工作和生活多么相似啊。”   “哦,我的孩子,你认为这能比较吗?”   “如果权衡起来,上帝也许比他们更高些。”   牧师叹了口气。   “那么你愿意做一个播种上帝思想的人吗,像我和你的爷爷一样?”   温森特的脸上布满迷惘。“这是您的心愿吗?爸爸,可是我想我也许更适合干别的什么。”   提奥向哥哥伸出舌头,然后说:“啊,尊敬的牧师温森特·凡·高先生,上帝与你同在,你并不孤独!”   温森特的回答让牧师的雷斯勃根之行顷刻间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2. 这也许会成为我所有回忆中最美的印象   温森特并没有满足父亲的愿望去继承他的衣钵,父亲为此生了一场病。温森特想,那是父亲的心在燃烧。父亲是他们六兄弟中惟一接任爷爷职位的人。温森特为此感到内疚。   温森特叔叔帮助温森特获得了在古比尔公司当职员的权利,使他有机会接触更多的画家和他们优秀的作品。温森特对这一职业非常满意。   1871年5月,14岁的提奥从家乡赶到哥哥的画店里,这是温森特盼望已久的事情。两兄弟相聚,格外亲切。   温森特每次给家里写信,都要单独给小提奥写一页纸,几乎都是热情邀请弟弟到画店去看看。小提奥对哥哥选择的职业举双手赞成,如果说他心中有什么偶像的话,那就是温森特。况且提奥对自己将来的职业已经有了明确的选择,他得作一个画商,像温森特叔叔一样,甚至比他更加出色。   为了欢迎弟弟的到来,温森特动用了他月薪的2/3——两个英镑,买了牛肉、鸡蛋、蔬菜、罐头、奶酪、面包,以及一大块黄油和一瓶杜松子酒,提奥惊叫起来:“温森特,你准备了十天的食品吗?”他觉得哥哥简直成了一个富豪。   两兄弟都不会喝酒,呛得满脸通红。   温森特向提奥喋喋不休地提起他购买和收藏的画,他喜欢那些描写下层人物的作品,那些东西能引起他的共鸣,牵引着他柔弱的情丝。他不厌其烦地向提奥讲他所崇拜的画家,比如米开朗琪罗、丢勒、伦勃朗、德拉克洛瓦、米勒等等。   “哦,提奥,昨天我在教堂外面看到一个小个子的老太婆,头上披一块长到膝盖的黑纱巾,上面闪着油腻的光芒,她的脸上布满深深的沟壑,眼睛像受伤的鹰一样哀伤而绝望,你能感受到那种渴望生存的心愿吗?她能使你的心像风中的杨树叶一样颤抖。我想她是一个烤土豆的人,要不就是一个卖货的小贩,她的样子使我想到了伦勃朗的铜版画,正像有的好书和诗同样能使我想到伦勃朗或者丢勒的画一样。啊!艺术是多么伟大的东西!艺术家是多么伟大的人!”   温森特滔滔不绝,然后举起手中的酒杯。   “为伟大的画家干杯!为我们有幸欣赏伟大的艺术干杯!”   提奥一言不发,他的外貌和思想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实际年龄。他喝酒的样子很难看,看上去是在嚼着一个个鱼胆。   “我想我得为你干杯,温森特!”提奥说。   窗外正下着雨,柏树和杨树被洗涤得像一个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子,两旁镶嵌着鹅卵石的小方砖道路闪闪发光,这是乌云开始撤退的象征。   “也许我们能看到美丽的彩虹!”温森特兴奋地说。   雨过天晴,彩虹真的出现了,装饰了温森特的窗口。温森特忽发奇想,他觉得如果把窗户以及它所包含的景致割下来,会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作品啊!   温森特决不会放过自然界任何美好的景观,他拉着弟弟的手,沿着雷斯维克的小道奔跑,心里涌动的酒意和雨后的清新舒畅融会成一种无与伦比的快意。   他们来到旧运河旁边的一座磨坊里,一个老婆婆坐在里面,老婆婆的孙女在磨坊外的干草堆旁边挤牛奶。奶牛被拴在一棵柏树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安详。   老婆婆请温森特和提奥喝鲜牛奶。温热的牛奶清醇可口。   温森特忽然记起了海牙画家魏森勃鲁赫描绘一座磨坊的画,那幅风景画历历在目,他觉得魏森勃鲁赫画的正是这座磨坊。他一下子涌上一股激情。他问老婆婆和小姑娘。   “你说魏森勃鲁赫先生呀,”小姑娘抢着说,“我们村子里的人都叫他‘愉快的魏斯’,他经常在这儿画画。”   温森特还是第一次走入画家所画过的景物中,一时激动得难以形容。他拉着提奥围着磨坊转圈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他说:   “亲爱的提奥,你看画家们多么伟大,他们理解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并且教导我们去欣赏大自然。谁要是真正热爱大自然的话,谁就能随处发现美的东西!”   提奥瞪大眼睛,看着温森特,认真地说:“据我看温森特,你像艺术家一样伟大,你就是一个艺术家,至少你以后一定是!”   温森特被提奥的话惊呆了。   温森特一直在心里玩味着小提奥的话,涌动着莫可名状的激情。但同时他觉得那些他所崇拜的众多的艺术家,都站在亚洲的喜马拉雅山上,高不可攀。   提奥再也逗不起温森特谈话的兴趣,但他感觉得到,哥哥的这种沉默类似农民秋收时的一个场景。   晚上睡觉的时候,温森特突然说话了:   “亲爱的提奥,不管怎样,雷斯维克的小路以及它的磨坊给我留下的,也许会成为我所有回忆中最美的印象。”提奥笑了,偷入窗内的月光把他的牙齿洗得洁白。   3.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温森特·凡·高在古比尔公司从海牙分店转到布鲁塞尔分店工作了一段时间,又调往伦敦总公司,在伦敦已有一年多时间了。   22岁的温森特已经搬了新的住所,原来他只是和店里的另外两名小伙计合租一间房子,那两个小伙子总是显示出一种英格兰人特有的傲慢,瞧不起荷兰的乡下佬。温森特很希望交几个知心朋友,但是这些人简直无法沟通,他觉得他们甚至比不上松丹特一匹会打喷嚏的骡子。   温森特每天都感到非常高兴,他对自己的住房非常满意。房东一家十分有趣,就是简单的两口人:罗伊尔夫人和她19岁的女儿萼休拉。萼休拉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她俩的职业是幼儿园的老师,幼儿园就在住房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母女俩把温森特当作她们的亲人。   住房在泰晤士河的旁边,环境幽雅,空气新鲜,温森特不像在海牙那样忙碌,平日从早上9点工作到下午6点,星期六下午4点就下班。   近来,温森特内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躁动,确切地说,是幸福就要降临的预感。   他恋爱啦!   温森特从搬入罗伊尔家第三天开始,就在她们的小花园里种下了满园的罂粟、麝香、豌豆和木犀草。每天他照料花草的时候,萼休拉总是跟在他身边,弓着腰,微微弯曲着膝盖,把一双柔和的白藕一样的手撑在上面,看着他浇水施肥。她的体香与花香融合到一起,她的面容和体态又像鲜花一样姣好,她的笑容天真而又意味深长。温森特在这种熏人欲醉的氛围里坠入情网,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天早晨,温森特仍在料理花草,眼角的余光感觉到萼休拉过来了。她的脚步轻盈得像一只猫。温森特涨红了脸,有种无法控制的燥热迫使他转过身去,他想平静下来,以一种从容不迫的姿态,郑重其事地向高贵的萼休拉表白。他昨天打了一个通宵的腹稿,但是所有他认为美丽的词藻顷刻间消失殆尽,于是他绞尽脑汁追寻昨夜的思路。正在这时,他的背上被拍了一下,更确切地说,他感觉是被一朵棉絮很温柔地擦了一下——因为那是萼休拉的手。   “嗨,园艺师先生!”萼休拉说。   他慌忙转过身来,面向着她,但是眼睛却盯着她的脚,他说:“我……我……我……我想……”萼休拉小姐格格地笑起来:   “我……我……我……,格格格格,你成结巴啦,苹果树才开花呢,你的脸却已经熟了!”   “我想,”温森特鼓起勇气,“我等不及啦,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我们俩的。”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萼休拉望一眼天空,她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今天真是好天气。”她说。   这种神态把温森特的勇气挫败了,就像在沸腾的牛奶中骤然加入一块冰,泡沫很快消失。他一时茫然无措。   “你刚才说什么?”萼休拉说。   “我想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温森特突然大声说。   萼休拉若有所思地盯着温森特的脸,突然伸出一个指头放在自己的唇边,温润而鲜红的小嘴撮成粒红樱桃。她快乐地说:“我得去照看孩子们了,回头再说吧!”她眨巴着大眼睛,“也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接下来的时光多么漫长,针表好像都出了毛病,缓慢得让人心焦!温森特从住处到画廊平时需要45分钟,但今天只用了25分钟。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全身心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虽然泰晤士河的晨景新美如画,他能舒展着自己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去感受它,但却不能像平常一样边走边细细品味。还有,在他眼前晃动着所有与他一同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伦敦人或异乡人,都是那么可爱,简直是妙不可言。温森特对所有闯入他视野的人和物以及自然景观,都怀着一种特别的好感。   想到萼休拉他就想这两天应该有邮件,正盼望着,邮差就来了,果然就有温森特的邮包,是温森特在古比尔公司结识的画家朋友凯撒·德·科克从巴黎寄来的。早些天温森特把科克的一幅复制品寄给科克,请他给萼休拉题字。他已经许诺送给萼休拉的幼儿园一件有画家签字的作品,昨天早晨他在花园里向萼休拉说过明天准会接到邮件,她高兴地对温森特说:“你真让人喜欢。”   分店经理奥巴赫先生发现温森特一反常态,脸上整天荡着笑意,深感奇怪,因为他是一个性格孤僻的小伙子。   “看得出你遇到了喜事。”奥巴赫拍着温森特的肩膀说。   “是的,奥巴赫先生,我恋爱了。”温森特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这使得他无法控制他的想法,他希望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来分享他的幸福。   “恭喜你,我的孩子。”   温森特在爱情之火的煎熬中终于捱过了这一天的分分秒秒。   回到家里,远远看见萼休拉正和孩子以及他们的父母挥手告别,他赶紧把画藏在身后,他得给她一个惊喜,然后在惊喜中继续早晨的话题。那样更有情趣。他坚信萼休拉同样爱他,“也许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其实就是她的表白。   罗伊尔夫人从房子里出来,萼休拉像麻雀一样弹跳着过来了。   “妈妈,凡·高先生要给我一个好消息呢,我们一起来享受怎么样?”   “好啊,我们期盼着善良的凡·高先生给罗伊尔家带来好运。”   温森特毫无准备在罗伊尔夫人面前把话挑明,而且他感觉到她慈祥的笑容里有一种寡妇特有的庄重,或者说是严厉,他顿时又红了脸,局促不安。   “我……不……我没……”温森特结结巴巴,双手死死地抓着身后的画,仿佛是捞到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看到罗伊尔夫人皱了皱眉头。   “不用藏啦,我说过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把身后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萼休拉笑着上前去拉温森特的手臂。   温森特脑子飘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很快又否定了它。   画被萼休拉夺了过去,当时晚霞满天,那幅布拉邦特的风景画在美丽的天幕下显示出诱人的魁力。画上写着:   赠给我的朋友温森特和萼休拉·罗伊尔   凯撒·德·科克。   “太好了,他就是我的朋友了是吗?”萼休拉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终于有了一位艺术家朋友。”   温森特很开心,但他注意到罗伊尔夫人不以为然。   “晚饭后你帮我把它挂到幼儿园去好吗?”   “好的。”温森特的心又跳得急促起来。   晚饭后他们把画挂上了幼儿园教室的墙壁,在做着这些事的时候萼休拉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话,她的心清很是兴奋,而温森特却默默地一言不发,动作呆滞,手脚慌乱,时时走神。萼休拉就数落他:   “你今天怎么啦?”“你真是个笨家伙!”   其实他在心里准备着他的“宣言”,每一次他要开口了,她就及时用一种娇嗔的口气呵斥他,把他的思路打断,使他一切都得重来。   回去的路上,月明星稀,夜色很好,走过花园的时候,温森特回想起萼休拉上午说过的话,心潮澎湃,他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冲上去抓住了萼休拉的手臂,他的手带着萼休拉的手一起剧烈地颤抖着,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   萼休拉甩了一下手臂没有甩脱,她惊愕地说:“你到底怎么啦,凡·高先生?这不是你的手臂!”   “你说过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爱你萼休拉,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萼休拉怔怔地瞧着他,温森特感觉到她的眼睛在月光下熠熠闪光。   “我爱你萼休拉,我愿意为你而死!”温森特骤然间变得异常镇定。   “你疯啦!”萼休拉奋力甩掉温森特的手,“我已经有了未婚夫!”   “可是你说过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温森特大声地坚定地说,并冲上去粗鲁的抱住她,“你说过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萼休拉一面挣扎,一面愤怒地说出一连串的“我没有”。然后她挣脱身子,气喘吁吁往家里跑。到门口的时候她低声骂了一句:“红头发傻瓜!”   红头发傻瓜!温森特清晰地听到了这句话,他呆在那里,成了月光下一个孤单而模糊的影子。然后一种巨大的酸楚与悲愤涌上心头,眼泪刷地涌了出来。   4. 谁也别想唬弄我   三个月以后,温森特被罗伊尔夫人礼貌地赶了出来。他回到家里度过了暑假,父母亲知道了这一段令他刻骨铭心的初恋,尽量安慰他。母亲科莉尼亚告诉他荷兰有的是美丽的姑娘。父亲则趁机做他的工作,问他是否换一个环境,或者去上神学院,去做传教士,温森特拒绝了。   回到伦敦,他又恢复了孤僻乖张的性格,大家反而认为这是他正常的象征,他要高兴起来就不应该叫做温森特。   初恋的伤痕一时无法痊愈,痛苦使他容不得任何虚伪的、不合情理的东西,商业性的画廊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合法化的诈骗场所,商人们仅仅是从金钱出发去糟踏艺术与捉弄顾客。所以他决定从此心安理得地作人。譬如一位不懂行的顾客在选购某幅低劣作品时,他会毫不犹豫地指出那幅作品的弊端,并且让顾客信服。他觉得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必须表现人世间的情感,要么是痛苦,要么是欢乐。他的所作所为往往弄断了画店的财路,奥巴赫先生对此十分不满。   有一天,一位胖太太来为她的新居选购一些画,她的口气是居高临下的:   “拿出你们店里最好的画,”她拿出尺寸数目,“你不必考虑价钱。”   温森特拿出伦勃朗、马里斯、柯罗、杜比尼等名画家的重要作品介绍给她,但都被这个贵妇人否定了,她用傲慢的口气发一些幼稚可笑的议论。她伸着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指点温森特的头说:“我知道你们卖画的招数,谁也别想唬弄我!”然后她在众多作品中挑出了几件最差的。温森特心里暗暗好笑,奇怪的是她竟能那么准确无误地挑出这些东西。   劣质品天生就该傻瓜们享用!温森特想。   “我选的才是最好的!”胖妇人自我陶醉地摇头晃脑,满身的珠光闪耀着。   温森特忍不住了:“的确是最好的,太太,好得让正常的人都不敢买它,谢谢您的光临。”   胖妇人怔了一下,然后感觉到受了侮辱,她的血往上涌,像只正在战斗的公鸡,涨着红红的脸,暴跳如雷:   “你!你!没有教养的乡巴佬!”然后丢下她选的画,拂袖而去,对奥巴赫先生的赔礼道歉置之不理。   奥巴赫发了大火。   “长此下去,顾客会被你赶光,画店将被你弄垮!”奥巴赫先生握着双拳,像只龙虾一样,弓着背,红着脸,唾沫四溅。   “那么奥巴赫先生,您会终生因为这种虚伪的买卖心安理得吗?”温森特平静地顶撞道。   奥巴赫根本不回答他的问题。“你如果一意孤行,我就请你的叔叔把你调走!”   “悉听尊便!”   事实上用不着奥巴赫先生采取什么措施,温森特在两个月以后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家乡。奥巴赫先生大惑不解。他把温森特的擅离职守告诉了他的叔叔温森特·凡·高,温森特叔叔决定把侄儿安插到巴黎夏尔塔普街的中心陈列馆。   温森特毫不客气地答复叔叔:“我从此与商业美术无缘!”这使得叔叔伤透了心。   第二章  上帝兴衰   1. 我预感到未来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在向我们招手   1877年5月,温森特来到阿姆斯特丹,住在海军中将约翰尼斯·凡·高叔叔家里。经姨父斯特莱克牧师引荐在著名的牧师和学者曼德斯门下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   曼德斯先生是一个严谨的老人,他要求温森特的学习一丝不苟。所以温森特每天早晨起床朗诵圣经,早饭以后用七个小时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他的刻苦使曼德斯深感欣慰。除此以外,他每天抽出半小时左右的时间到阿姆斯特丹的街上散步,观赏首都美丽的景物。当然,他更愿意通过自己居住的小房间的窗口观看从早到晚瞬息万变的各种景色。窗户外是建立在海滨的一个海军造船厂。成群结队的工人疲惫地进出厂门,常常使温森特感慨万千,他为此情不自禁地画了一些素描。   一天,曼德斯先生突然宣布他将出门一个星期。温森特一下子就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他有点奇怪,自己的努力原来出自于外界的一份压力。   其实从他决定到阿姆斯特丹以来,他就在心里制订了一个计划,去看在特里本休斯的伦勃朗的铜版画,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他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尽情观赏了伦勃朗的画,之后又在勃里街找到了伦勃朗居住过的房子,在房子四周遛达了半天,他完全没有回家去的念头,他的心里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浓烈的艺术氛围,这使他激动万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周围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忽明忽灭。他忽然想到了他辛劳一生的父亲,他想父亲那样的人才是真正伟大的人,一生一世坚持自己的信念,矢志不移。他往往从温热的被窝里爬起来,冒着严寒或者酷暑,去看望一个垂死的人,他的灯笼孤独地在夜风中摇曳,他向那些可怜的人传达上帝的温暖,他实在是充满痛苦的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父亲的工作和伦勃朗的铜版画对人类产生一样的效果。艺术家和牧师实际上是一个体系,温森特想。   父亲对伦勃朗的铜版画,比如那幅《深夜逃亡埃及》,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觉呢?   这一夜温森特彻夜难眠,他清楚了很多以前朦胧的东西。他觉得一个好的开端来了。   他给提奥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信。   “亲爱的弟弟,”他写道,“我们一定要成为有出息的人。尽管我们现在都还不是,但我预感到未来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在向我们招手!”   凌晨4点45分,忽然出现了一阵可怕的大雷雨,温森特把窗户打开,眺望着黑黝黝的造船厂,闪电中他看到倾盆大雨往木头和船甲板上直泼下来,白杨树被强风压迫着弯下腰去。过了一段时间,几乎是个奇迹,雨停了,东方渐渐发白,太阳升了起来,倒映在洼地水里的天空闪着金光。在第一批上班工人通过大门的时候,温森特看到了一个短暂的、奇妙的景象:参差不齐的黑色身形组成一条绵绵不绝的长线,从狭窄的街道上到木料停放场。他们大约有3000人。踢踢沓沓的脚步声就像大海在咆哮。   温森特立即拿出纸和炭笔画素描,画了一幅又一幅,他试图努力从画中把工人们的脚步声表现出来,从中找到一种痛苦的呐喊和伟大的悲壮,而他追求的目标就是根据上帝的旨意为他们服务。   2. 波里纳日的人民需要你   1878年8月中旬,温森特背着行李,来到了布鲁塞尔教会学校,他是放弃了在阿姆斯特丹神学院的学习后来到这里的。   这是一所比利时福音传道委员会开办的新学校,只收了三个学生,学校的负责人也是三个,他们是布林克校长和德容以及皮特森牧师。   温森特发现布林克是个固执而古板的人,而德容却是那种懒得理解别人的人,好像上帝创造他就是为了平衡人类的善与恶,他从长相到行为都有一种让人难于接受的天性。而皮特森先生就大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慈善的老人,温森特觉得他在某些方面有点像曼德斯牧师,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普照宇宙的宗教精神”,或者叫做一种博大的胸怀。   温森特牢记父亲要学会宽容和忍让,多听朋友的叮嘱,努力想和另外两名同学建立感情。那两个都是不满20岁的小伙子,他们一拍即合,而与温森特却无法融洽,而且为了加强他俩之间的友谊,常常取笑温森特。   令温森特气愤的是,他们的教师波克马先生居然和那两个学生站到一起,公然拿温森特取乐。   温森特觉得自己的口才缺乏先天性的优势,他渴望能够具备庄严地、动人地、流畅地、自然地向群众演说的能力,他越是心急,越是出乱子,因为波克马先生禁止他使用演讲稿。   于是,他和他的教师以及两个同学之间产生了不可弥合的分歧。   11月14日,他的两个同学被校方批准毕业,并被委派到两个教区去当传教士,而温森特因为波克马的“拒绝服从教导和不能即席演讲”的评语而不予安排工作。   当天晚上,皮特森牧师把丧魂落魄的温森特请到家里吃晚饭,并告诉他一个消息,他为他争取到了去比利时南部波里纳日当义务传教士的职位。   “波里纳日是个产煤的矿区,”牧师说,“那里的男人整天都在黑暗的煤洞中劳动,而且不断发生危险的事故,薪金却难以养活一家人。他们的妻儿衣不蔽体,住着破烂的棚屋,忍受着寒冷、热病和饥饿的煎熬。他们得不到安慰,也没有人为他们布道。”   温森特明白了皮特森的意思,去下层穷人生活的地方,而且是给他们带去福音,这正是他的心愿。虽然皮特森牧师告诉他,他只是自费试用三个月,没有薪水,但干出了成绩,福音传道委员会就能委任他为正式传教士。   “记住!波里纳日人民需要你!”牧师说。   这个晚上温森特很愉快,一种雄心壮志骤然升腾起来。   此外,温森特又意外地发现皮特森牧师的墙上挂着一些水彩画,原来他竟然喜欢画画。这一发现使得他们之间又多了几分亲近。   “我只是业余爱好者。”牧师不好意思地说。   3. 谁也帮不了我们   火车在瓦姆镇停下来,这是蒙斯近郊,靠近法国边境。   温森特下车后必须步行到小瓦姆去,那是矿区的一个小村子。瓦姆镇是一排排的红砖房子。蜿蜒而上,深入山谷,就是小瓦姆,那里一派荒凉。破烂不堪的烂木板屋布满山沟,偶尔一两个小孩坐在屋前的黑土地上,或一个妇女倚在门坎边,看不到一个成年男人。   面包师丹尼斯家的房子是这个荒凉山谷中惟一的一座红砖房,建在山顶上。这是皮特森牧师为温森特联系好了的食宿场所。   丹尼斯先生和他的太太对温森特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温森特特别注意到丹尼斯太太薄得透明的鼻翼和柔和的鼻梁,这给他一种性格温和的印象。   温森特顾不上洗脸,他站在屋前的坪地上环视他的教区:四处耸立着煤矿的烟囱,红砖砌成的烟囱都黑魆魆的,四处的院子和田地也是清一色的黑,那是烟尘和煤灰积起来的。东边是矿工的小木屋,西边是一座黑黝黝的矸石山,还有马卡塞煤矿的井口。   丹尼斯太太说:马卡塞煤矿是波里纳日产煤历史最长,且最危险的矿井,那里面瓦斯爆炸和塌方事件时有发生,但是老板们并不愿意改进安全设施,死人的事经常发生。   温森特感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惨和凄凉。傍晚,煤矿收工,一个个浑身上下不见其他颜色的黑工人从矿井里走出来,他们肩上披着一块类似麻袋的黑布,衣衫褴褛。伛偻着腰,像驮了重物的老黑马一样往家里走,摇摇晃晃,样子疲惫不堪,而且几乎没有一个健壮的人,大都骨瘦如柴。   温森特想,如果把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原样放到伦敦或者巴黎,人们准会以为那是一个怪物。   两个“怪物”向丹尼斯的面包房蠕动,就像两只小黑狗。   走到近前,温森特根本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一个样,就像一对没有生命的东西,惟一活动的是四只眼睛偶尔放点光。他们对温森特的存在视而不见。   丹尼斯夫妇几乎用不着跟他们讲话,他们各自把一天的收入50生丁换了一点面包和咖啡,然后又往山下走去。   温森特追上去和他们搭讪。   “您是传教士吗?”其中一个说,“我们见过像您一样好心的先生,然而我们总是老样子。”   “谁也帮不了我们!”另一个说。说完腾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自己的鼻翼,“嗤”的一声,擤出两串黑乎乎的东西,然后用袖口在鼻子下一抹,一排湿漉漉的黑渍有力地画到了面颊上。   4. 请到马其顿来帮助我   温森特满腔热情地投入了他的工作,他深信自己会成为一名受穷人爱戴的、改善他们命运的福音传教士。他的工作从走访工人和他们的家属开始,逐渐地他在群众中产生了良好的印象。温森特也觉得这里的群众虽然因为没有文化而显得愚昧呆滞,但他们都能忍受艰苦的劳动,勇敢豪爽,和蔼淳朴,他们都是干事的能手,而且十分敏感,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富人的不信任和对压迫者们的憎恨。   温森特觉得自己之所以能与他们相处,是因为他没有虚伪和傲慢,没有半点在工人面前的优越感,他觉得自己与他们都是平等的。   温森特到小瓦姆后的第七天,就开始举行宗教集会。这次集会地点是在向来供晚上集会用的煤矿工人的小屋里。矿工们在雪夜里带着自己的家人赶来,一盏小煤油灯闪耀着亮光。工人们坐在木墩上,默默地注视着温森特,他们因为洗涤过的原因,在黑暗中显得比白天更有精神。   温森特选取了福音书《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节作为开场白:“那天晚上保罗眼前出现幻象,一个马其顿人站在面前,乞求他说:‘请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温森特脸上充满安详宁静,他的声音像磁铁一样吸引了矿工们。“我亲爱的朋友们,马其顿是一个像瓦姆一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人们在痛苦与贫穷中挣扎。那个需要帮助的人是一个患重病的劳工,他的脸上充满着风霜雨雪侵蚀的痕迹,那是疲劳、痛苦与忧愁的象征,但他的内心充满着聪明才智和无尽的力量,因为他具有一颗不朽的灵魂,那是永不腐烂的食粮。上帝希望人类谦恭地为人,不要追求不属于自己的虚荣,要使自己适应低贱,做到心地温厚而纯朴。这样,他就可以在预定的日子里进入天国,在那里得到安息。”   从这以后,小瓦姆村人亲切地称他为凡·高先生。   温森特从此再没有一丝空闲,他整天奔走在矿工的房子里,那里有许多患伤寒和恶性热病的人,工人们称它为“可恶的寒热病”,这种病使他们做噩梦,发谵语。温森特每天带着面包和牛奶或是一件御寒的衣物上门,照料病人,把上帝的光辉送上门去,温暖他们凄凉的心。   每隔一个星期,他就做一次讲道。听众一次比一次增多,这些浑身煤灰、饥寒交迫的人相信温森特带来的温暖能够使他们渐入佳境。   终于有一天,温森特接到了皮特森先生的信,牧师告诉他,福音传道委员会得知温森特工作出色,委任他为临时传教士,期限半年,试用期间月薪50法郎。并告诉他如果进展顺利,这个职务就是永久性的。   温森特欣喜若狂,50法郎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多了。他立即给父亲和弟弟各写了一封信。他告诉父亲,他已经能够独立了,再不需要家里的资助,他将努力工作,为父母增光。   给提奥的信,他写得更多,最后他说:   当我站在讲坛上传教时,我觉得我正从黑暗的地窖里钻出来,融入到充满友爱的阳光之中。这是一种称心如意的思想,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都要传布福音。要做好这项工作,就要对福音抱有诚心。上帝已经把这种诚心赐给了我。   惟一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在波里纳日不能看到画,那里的穷工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画,而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细微之处,譬如:一根指头,一双饿鹰一样的眼睛,一个坐在煤灰上光屁股像煤球一样,目光呆滞,懒得吵闹的小孩,所有一切构成一幅幅撼人心魄的好画,但是画家在哪里?   5. 这是小瓦姆最破的一间棚屋呀   后来温森特给提奥写信时,把它称为“有趣的旅行”,他和矿工们一起在马卡塞危险的矿洞里度过了六个小时,他感觉到死神随时跟着他。但他认为必须体验矿工们的生活,才能真正达到与他们心灵上的高度和谐。   一个叫雅克的,有33年井下工龄的矿工做他的向导。雅克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实际年龄却只有42岁,他是从9岁开始下井的,也是小瓦姆村在夹缝中生存过来的寿命最长的工人之一。   “这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矿井,”雅克说,“因为它吞噬了许多活生生的人。要么是下井时摔死或在洞壁上夹死,要么被瘴气毒死,要么被瓦斯爆炸烧死,要么被废洞积水淹死,要么被塌方压死。好好的一个人,能吃能做,谁也不能保证一分钟以后你继续活着。”   “可是你干了33年。”温森特说。   “我是波里纳日惟一杀不死的人,”雅克立即显得非常自豪,“老板和矿井,他们都杀不死我!我的结局无非是老死,我能活到50岁,也许60岁!”   矿井张着黑洞洞的大口,一股难以准确描述的温热而又呛人的气息从洞口升腾上来,两条铁轨大约成60度角俯冲下去,矿工们下井就乘坐笼罐车,一节一节的,每个笼罐要挤五个人,就像垂直装进去的木材,肋骨与肋骨之间互相抵触。温森特挤入笼罐时,有一种下地狱的感觉,不由得全身发抖。他想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尽头了,他把这种感觉告诉雅克。   “这不奇怪,我们谁都有这种感觉。”雅克说。   “你们肯定习惯了吧?”   “不!永远不会,不管怎样,我们都渴望生存,一种对矿井无法摆脱的恐惧永远伴随着我们,每时每刻,直到死去!就像我,也保不准哪个时候牛皮会爆。我跟您一样发抖呢。”   “那为什么你们还要下井干活呢?不会干别的工作或者背井离乡寻求出路?”   “波里纳日没有别的工作,况且,水手明知风浪险恶,上了岸还是怀念大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更适合在地下生活,太阳不属于我们!”   他们下到300米深的坑道,然后又下到一个700米深的固定的停车场。温森特感觉这是世界上最隐秘的角落。矿工们叫它们为曼特纳日与格列丁(矿井名称)。   地底下有一排排一米见方的洞窟,每一个洞窟都有一个工人半躺着挥锄挖煤。没有任何安全保障,只有主道用粗糙的木料在方洞四围做了支撑。工人们都系着肮脏的下等粗麻布,身旁摆一盏微弱的煤油灯,洞底温热而又令人窒息。洞窟顶端到处有滴水漏下来,积成水洼,在矿灯灯光的照耀下,有一种辉煌灿烂的感觉,使人觉得置身于水晶宫中。一些八岁左右的男孩和女孩,在这种光彩夺目的景致里艰难地把挖出的煤铲入矿车里,环境和工人形成强烈的反差,使温森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谁要是画一幅曼特纳日的画,把悲伤和愤怒融入其中,那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伟大的艺术品。   一个工人从洞窟中像鳝鱼一样倒退着出来歇口气,发现了温森特。温森特看不清他黑脸上的表情,但是那对眸子却反射出了惊奇的光芒。   “啊!尊敬的温森特先生,您是来看我们怎么挣一天50生丁的吗?”   温森特还未回答,一个赤身裸体的十来岁男孩大声说:“温森特先生,您不该来,您有面包和毛衣!”   温森特的心剧烈抖动。   六个小时后,温森特回到地面。雪景被阳光照耀,刺得他眼睛生痛。他索性闭上眼,眼前就有了一片永远的红霞,灿烂夺目,他仿佛看到了一种与血有关的悲惨景色,这种景色使他头晕目眩。   在回丹尼斯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您有面包和毛衣!”   矿工们出于他们淳朴的天性,对温森特表现出一种客气,而孩子的心不会拐弯。温森特发现了他与他们之间的隔膜。   井下的半天使温森特觉得他必须成为一名真正的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教士。   他取出所有在丹尼斯家中的衣服行李,在矿工们的小屋边找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烂棚屋,他找到房主,以月租五法郎的价格租下来。   “那怎么行呢,温森特先生,那是小瓦姆最破烂的一间棚屋呀!”丹尼斯夫人感到十分惊奇。   “所以我才租它!”温森特的声音坚定平静。   他认为他这才有资格讲圣经。   6. 上帝并不存在   冰消雪化,枯树发芽,春天来了。   “好日子就要来了。”温森特脸黑如炭,骨瘦如柴,腰上和肩上都系着麻袋,他的衣物以及50法郎的薪金都用于接济穷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了。他以一个完全的小瓦姆工人的形象在讲坛上宣讲圣经。   “上帝看到了你们的诚心,将赐给你们播种的春天和收获的秋天,感谢仁慈的主吧,好日子就要来了。”   矿工们真诚地感谢上帝,上帝的使者温森特先生和他们一样吃苦,好日子真的就要来了。   但是讲道以后的第三天,事实就把温森特的话变成了谎言。马卡塞矿井一个坑洞瓦斯爆炸,六十多人被封在里面生死未卜,而煤矿经理拒绝采取抢救措施。   温森特组织一支志愿救护队昼夜不停地抢救,干了12天。因为停止采煤,矿上不发工资,并通知他们停止抢救而去上工,小瓦姆村被饥饿和悲哀笼罩着。   4月份的薪金一到,温森特就用它买了50法郎的食物,分发给每个家庭,矿工们靠它维持了六天,之后就吃树叶和草,村子里所有活着的动物都被抓来吃光了。最后,温森特向布鲁塞尔求援,但他料不到这封信招来了布林克校长和德容牧师,同时也成为温森特人生道路上决定性的转折。   就在矿工们请求温森特为57名死难者——其中包括那个“杀不死的雅克”——祈祷的时候,温森特因为出事以来没吃过固体食物,靠咖啡和水维持生命,已经无法支撑,就靠在屋角的干草上,强撑着给死难者举行安魂仪式。屋里屋外聚集了矿工和他们的家属。   这个悲壮的场面被突然远道赶来的布林克校长和德容牧师看到了,他们大为震惊,并表现出一种无法容忍的愤怒。他们认为温森特的行为有损于一个体面的牧师的形象,是对耶稣的一种亵渎。   “现在,我们宣布解除对你的临时任命!”两位牧师说。   温森特茫然失措,他有很多理由要为自己争辩,但是,骤然的打击加上饥寒交迫,他连反驳的力气都消失了。   第二天,工人们又聚到温森特家里,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请求他拿主意。温森特拖着身子去找煤矿公司的经理。   结果是徒费口舌。经理因为停工的缘故,把自己说成是一个受害者,并且说就经济损失而言,他是最大的一个。   温森特觉得自己的所有努力化为泡影。   矿工们继续去上工,现实逼迫他们走向死亡。   “谁也帮不了我们!”他记得他第一天到小瓦姆的时候,两个黑矿工对他说的话,他面前清楚地显示出那四只猫一样放光的眼睛。那是一种对矿工之外的任何人的不信任,是一种冷漠与敌意。一丝寒意骤至心头,让他颤栗不已。   谁也帮不了他们,包括上帝。   他突然明白了过去的一些模糊的概念,他几乎处于绝望之中,而且不得不承认这一事实:上帝并不存在!   “上帝并不存在!”   小瓦姆的上空久久回荡着温森特绝望的呼喊声。   第三章  初悟玄机   1. 这么说,您还是个画家啦   温森特搬回了丹尼斯家,他再也不去关心矿工们的生活,彼此除了打个招呼,几乎没有其他交往。矿工们对他的骤变并不惊奇,甚至好像没有闲暇去想它。   父亲知道了温森特的事,寄了路费让他回去,他没有回去的打算,经历了巨大的创伤后,伤痕累累的心一时无法接受其他的想法与行动。之后提奥闻讯也从巴黎给他寄来钱,并恳求他不要在波里纳日作毫无意义的逗留。   温森特什么地方都没有去。他因此而失去了提奥。提奥最后一封信中甚至说温森特已经堕落了,并且无可救药。   温森特在小瓦姆无所事事,走出家门,腋下夹着一本书,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山间,尽量在工人们不通过的地方,读他从布鲁塞尔带来的书。比如朱理·米歇烈的《女人是永远不会老的》、爱德蒙·罗歇的诗集以及斯托的《汤姆叔叔的小屋》。这些书他以前都读过,但是他除了读书以外几乎没有其他事可做。《汤姆叔叔的小屋》他已经读了五遍,每读一次他都能在里面发现新的东西。在小瓦姆村读这本书更能获得震撼人心的感觉,小说中的人物遭际往往使他把他们与小瓦姆村的矿工作比较,并且令他涌上难以自抑的悲愤之情。   他靠父亲寄来的一点钱维持半饱的生活。但是父亲对他非常不满。   一天,他在丹尼斯先生的门口坐着看书,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一个小老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咳嗽的震颤使他无法行走。他大概是来买食品的。他的身上披着一条粗麻袋,上面印着模糊的用白色灰浆刷的字。温森特费了很大劲才辨认出来,那是“易碎品”三个字,是煤矿仓库里扔掉的一个装精炭的袋子。这件表里如一的装饰品使他骤然产生一种冲动,那种埋藏在心底的艺术激情死灰复燃。他赶紧掏出铅笔,在书本的环衬和扉页上勾勒了几个颤巍巍的形象,标题为“易碎品”。   此后,他搜集了能够搜集到的所有纸片和书本,包括家里来的信件,只要有空白的地方,就在上面作小瓦姆村人物速写和素描。   他的画仓促而潦草,他只是把他对每个人物的第一印象画下来,并且极尽夸张地表现他感觉最强烈的地方,所以他无法把人物的比例画好,往往弄得怪模怪样。但他的人物是波里纳日的人物,这一点是无法否认的。   有一次早饭后,他给丹尼斯太太画了一幅肖像,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薄得透明的鼻翼和柔和的鼻梁,他想那是丹尼斯太太温和性格的灵魂。   “啊!太像了。”丹尼斯太太叫起来。实际上除去鼻子的特征,那张脸并不规则。   温森特脸红了:“我画着玩玩。”   “这么说,温森特先生,您还是个画家啦!”   2. 我抽掉了她的灵魂   连日来,温森特陷入了一种狂热之中。他一下子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和幸福,虽然每次接到父亲的汇款时他感到羞愧,但很快他就忘掉了这事。因为除此以外,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继续画画。为此他曾步行12公里到蒙斯买了纸和炭笔。   有一天早晨,他爬起来把所有画过的几十幅素描拿出来品味,他在自我陶醉之中忽然觉得有一丝阴影在眼前掠过,他竭力捕捉这个稍纵即逝的感觉,终于有一种新的渴望在他心头萌生:他得找一些艺术家请教,把自己的习作给他们去品评。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仅仅具有良好愿望,坐井观天,不同有成就的艺术家接触,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想到了皮特森牧师。   说干就干,他带上一些人物画,早晨8点出发。因为路费不够,就步行80公里。走了16个小时,中途买了一个面包,两脚被鞋子磨得鲜血淋漓,晚上10点去敲牧师的门时,差点跪倒在台阶上。   牧师好半天才认出这个衣衫褴褛、黑瘦而疲惫不堪的年轻人。而温森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牧师的椅子上睡了过去。牧师微笑着坐在他身边。   第二天上午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在皮特森先生的书房里的小床上。他的双脚已被洗净包扎,油黑的双手也干干净净了,蓝色的血管在白皙的手背上高高地突出来。   “谢谢你,皮特森先生。”   “噢,我的孩子,你一定饿坏了。”皮特森先生端来了干牛肉和奶酪以及一大片面包,温森特在几分钟内就把它们一扫而光了。然后他才顾得上环视四周。他发现书房的墙壁上有很多水彩和素描画。   “那些画都是新画的吗?”温森特一下子来了劲儿。   “是啊,我近来体会到,画画比布道更有意思。”   “您也这样看吗?真让人不相信,您的工作只是布道啊!”   皮特森笑着说:“鲁本斯担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时,常把时间消磨在画架前面,西班牙宫廷的一个来访者说:‘外交官倒是有雅兴用绘画作消遣呀!’鲁本斯答道:‘您错啦,应该是画家有雅兴用外交事务来消遣才对!’”   两人彼此会心地大笑起来。温森特把他的素描作品拿了出来,诚恳地请皮特森先生指教。   皮特森把温森特的作品订在门板上,远远地观看,然后提了几点意见,告诉他一些基本技法,温森特觉得心头豁然开朗,原来他以前只是在瞎打瞎撞。   皮特森先生说:“画人物的头部和身姿必须注意比例,初学者有既简单又正确的方法,就是给人物打格子。比如这个女人。”他拿起笔在温森特的一幅弯腰捡矸石的老妇人的素描上修改起来,他用尺子打好格子,把妇人的头部和身材重新画了一遍,一个丰满的、完美无缺的女性跃然纸上。但温森特觉得,她再也不是波里纳日矿工的妻子了,而是任何国家任何一个乡村里一个弯着腰的妇女。温森特把改过的画重新放到其他的画旁边。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您认为呢?”温森特直率地说。   皮特森看了几秒钟,忽然感叹了一声。   “我懂你的意思了,比例恰当以后,我却抽掉了她的灵魂。”   温森特觉得他说得不合适。   皮特森说:“按正常的程序画画,你的所有作品都是失败的,艺术学校的初级班都不能承认你,但我越来越感觉你具有一种难以说明白的天性,你能捕捉到一种动人心魄然而又是无形的东西。”   皮特森向温森特要了一幅画,并当即把它挂在墙上。   温森特激动得难以自制。   皮特森先生送给温森特一双半新的皮鞋。   3你能原谅一个诚恳地钻研绘画的人吗?   提奥已经四个月不来信了。温森特只有在画画的时候才能忘记被弟弟抛弃的痛苦,他们曾经是多么亲密无间啊!有时候温森特想给提奥写信,自尊心使他屡屡把笔丢在一边。   在夏天的一个夜晚,他终于忍不住了,以自己决心全力投入画画为借口,鼓起勇气给提奥写了一封信,并恳求他寄一些画家的作品来,供他临摹。   他并不奢望弟弟能对他像以前一样,他现在过得很充实,以前工作和生活中屡次失败的创伤已经痊愈,如今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创作,以至于到了心醉神迷的境界。虽然他时时受到饥饿的侵袭,父亲一度停止了对他接济,使他有时甚至十几天身无分文,靠赊面包过日子,但他从未抱怨过——精神养料丰富,肚子饿一饿是可以挺过去的。   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过度的劳累使温森特终于病倒了,一个结实的小伙子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他的面颊深深地陷了进去,颧骨高耸,像两把刀的刀背,胡子拉碴,眼睛埋在颧骨与眉骨之间,像深不见底的两个小水潭。他发着高烧,躺在自己的小木板铺上,头晕目眩。   温森特做梦都想不到,这时候提奥从巴黎赶来,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丹尼斯先生的家。   提奥推开温森特虚掩的门,同时把阳光带进了这所充满霉臭的房子。   “请问先生,温森特·凡·高住哪儿?”提奥问蜷缩在墙角的温森特,他觉得那是个老乞丐,他想温森特不可能与他同处一室。   “啊,提奥!”温森特手臂一撑,想要爬起来,但旋即摔倒了。   提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你吗?亲爱的提奥,瞧,我又做梦了。”温森特喃喃地说。提奥的眼泪奔涌而出,他把哥哥紧紧地抱在怀里。提奥的到来比任何药物都见效,第二天温森特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兄弟俩面对面流了半天的眼泪。   23岁的提奥已经是古比尔公司的高级职员,现在是巴黎分公司一位出色的画商,很受同行和家人的尊重。接到信后,他被哥哥的诚挚所打动,少年时的往事涌上心头,他立即为温森特寄去一些他所需要的画。那两天他时时感觉心惊肉跳,这种不祥的预感困扰着他,他终于准备把哥哥接回去。   温森特带着弟弟走遍了小瓦姆矿区,并告诉他这里有取之不尽的艺术素材,而这些素材是在荷兰、英国、法国和比利时的城市里无法找到的。他告诉弟弟他终于找到了他为之献身的事业。   见面的亲热在第二天下午便消失了,因为兄弟俩又开始发生了分歧。   他们在马卡塞矿井附近散步时,走到一个废弃的地窖旁边,温森特告诉提奥,矿工们称这个地窖为“魔术师”,因为它在一天之内能出现几次事故。提奥对温森特喋喋不休地谈论煤矿和工人已经厌烦了,就重新提起他已经说过三次的话题,要求温森特与他一同回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以求自食其力,给辛劳一生的父母一点安慰。   “如果波里纳日的艺术之源不会枯竭,我想我不能回去。”温森特说。   提奥沉默了一会,把头仰起来,天边挂着一片红霞,提奥的鼻孔和嘴里同时发出沉重的出气声。   “你记得那一年我们在雷斯维克的旧运河与磨坊那儿散步吗?那时候我们是多么亲密无间啊!”提奥说。“雷斯维克的小路,我终生不会忘记!”温森特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那时候,我们对许多问题的看法是一致的,但从那以后,你变得很厉害,你再不是原来那样了。”   “噢,不!这不是真的,我的变化只是面包少了,生活困难了。而我的心,我观察事物的方法,我思考问题的方法,始终如一,而且我的前途更加光明。如果说还有变化,那就是我现在的思想和信念,比过去更加严肃和成熟了。”   提奥几乎发怒了:“但是你现在连生活都维持不下去,27岁的男子汉,仍然一无所有,你一点愧疚的心理都没有吗?”   温森特沉默了,提奥也沉默了,他们彼此都为这种争论感到内疚。兄弟俩披着晚霞往回走。   温森特眼里噙着泪,轻声地、近乎哀求地说:“亲爱的提奥,在雷斯维克的磨坊中你说过我像艺术家一样伟大,记得吗?我当时多么激动,我后来说,那一次散步将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如果我以后有所成就,那就是你给我播下的种子。”   提奥的眼睛潮湿了。   第三天,提奥一个人回去了,他把带来的米勒等画家的一些素描作品和50法郎留给了温森特。温森特送弟弟上火车,沿途提奥没有说一句话。   此后,提奥虽然按月给温森特寄钱,但从不写一个字。直到半年后温森特写了一封长信向提奥倾吐衷肠,俩兄弟的关系才恢复正常。   提奥在巴黎读到哥哥的信,往事涌上心头,他整整哭了一个小时。   亲爱的提奥:   仍然感谢你对我的探望。   我愿意留在这里,可能是我的过失,但我只能这样,这是我自己选定的一条艰苦的道路。   当我愉快地回忆你的来访的时候,我当然也曾无数次考虑你的意见,或者可以中断我们讨论的计划,它没能实现,令我们都感到苦恼,而事实上我们曾经讨论过多少办不到的事情啊!   改善我的生活——你是否认为我有这个迫切的愿望?我当然巴不得生活得比我现在更好,但是正由于我盼望它,我才觉得药方比疾病本身更可怕。如果你认为我做一个刻制钞票与名片的工人,或者管账先生与木匠的徒弟,甚至面包师,就可以使日子过得舒服些,你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必须停止这种想法。   现在,要重新恢复整个家庭对我的信心,是一件十分困难和几乎不可能的事,父母已经摆脱不了那一套追求时尚和讲究名誉的陋习。但是我还没有完全失望,因为我们之间慢慢地、逐步地但却是肯定地能达到真诚的相互了解。   亲爱的提奥,你能原谅一个诚恳地钻研绘画的人吗?   我必须在我现在所选择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如果我不学习,如果我不再继续进行摸索,那么我就会完蛋!   我一定要继续干下去!   又一次感谢你去年夏天来看望我!          温森特         1880年2月   4. 你一定要去看看勃列东的画室   温森特根据皮特森牧师的建议,另外租了一所大房子,是矿工棚屋中最好的一间,光线很好,也能远距离地观察模特,适合运用皮特森所指教过的透视法。   至于模特,他根本用不着发愁,矿工和他们的妻儿们都愿意到他的房子里来玩,这是在他停止布道以后建立起来的一种新的友谊,当然与他原来所打下的基础是分不开的。温森特要求他们摆个姿势从来不会遭到拒绝,况且他还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小片面包给他们。只是小瓦姆的男人和女人都有一个特点,就是他们永远习惯不了那种一本正经的动作,这常常弄得温森特不知所措。   此外,温森特还经常临摹提奥带来的米勒的一些作品,比如《田间劳作》《白昼》《播种的人》《铲土的人》,以及提奥多·罗梭的《荒地里的炉灶》、路易斯达尔的《荆棘》等等。但是他总觉得进展不大。   与此同时,他写信给古比尔公司现任经理、西欧著名画商戴尔斯蒂格先生,请求他借给他一些绘画基本知识方面的书籍。戴尔斯蒂格先生曾经很赏识温森特,认为他是一个有独到见解的年轻人。   戴尔斯蒂格先生很快就给温森特寄来了四本书:两本巴格的书——《素描习作》和《绘画技巧》,另有两本关于解剖学和透视的书。温森特觉得这些书枯燥无味,有时候甚至使他大为生气,但他又逼迫自己耐心学习,因为这是他走向成功的必修课。   这样,他在创作、临摹和学习理论知识三者之间穿梭一般地忙碌。   日子过得很充实,尽管有时候一天到晚没有一点食物充饥,但这是无需计较的——他习惯了忍受饥饿。况且他已经有了经验:饥饿的痛苦是间歇性的,就像抽风一样,抽过以后又成了正常人,再发作要一个过程。   那天他正在画一幅描绘煤矿工人的速写。男人和女人披着麻袋,弯着腰,看上去不堪重负,像蜗牛一样向前蠕动,那是一个下雪的清晨,他们沿着一条旁边栽有荆棘篱笆的小路,走向黑色罐笼。那条小道的影子隐约可见。在背景中,煤矿巨大的建筑物与成堆的煤碴,模糊地显现在黎明前的天空中。   这幅画引起了他的沉思。矿工们伛偻的腰以及前行的姿态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思想,他认为他和矿工们一样艰难而且前途未卜,只不过他们走向地狱,而他可能走向死胡同。   他又一次产生了出去感受外面世界的念头。   他从小就崇拜法国画家朱理·勃列东,而他住在距波里纳日170公里远的法国边境小城镇里尔。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和任何一位声名显赫的大画家打过交道。   但是没有路费,父亲和提奥寄来的钱都用来买了画笔和绘图纸以及一些文学和艺术书籍。   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成功必须具备的基础,有了钱,很多事都会很顺利,但同时它又会成为诱惑,并转移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注意力而倾心于邪恶。温森特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金钱,你这人类共同的娼妓!”伟大的人往往鄙视金钱。温森特感到欣慰。他想,如果没有钱,我也能干得好。   “你一定要去里尔看一看,看一看朱理·勃列东的画室!”他对自己说。   他开始了徒步旅行,这是一种令常人无法想象的旅行。一个手提包,一支画笔和一些绘画纸,以及十几幅画好的素描作品,此外就是他自己——一个形销骨立、面目狰狞的年轻人。   他沿着铁路行走,这样可以少绕弯路,第一天夜里没有睡觉,第二天与第三天夜里睡在野外的草坪上,第四天睡在一个废弃的车厢里,用一件捡来的烂毯子遮在身上避寒,可早上被霜露染成了白色。第五天是他觉得最幸福的一天,他找到了一个干草堆,并把它整理成一个舒适的铺位,美中不足的是半夜里的一阵毛毛雨破坏了他的安宁。   至于生活,那简直无异于乞讨,他带去的素描作品几乎全部用来换了面包皮,他不会放过哪怕跳蚤大的一粒面包屑,然后喝一大碗水。人总是善良的,尽管给他施舍的人们并不需要他的画,但人们还是给他一点食物,并且收下他的作品以使他心理上得到安慰。   勃列东先生新建了一栋豪华的别墅,温森特站在那红色的院墙外面,浑身焕发出令人厌恶的汗臭,身上的衣服肮脏破烂,皮特森送给他的鞋已经张开了大嘴。   勃列东的新居在他看来显示出一种冷漠与傲慢,他想象自己的烂鞋子踏在高贵的红地毯上时主人愠怒的表情,他自惭形秽,完全丧失了走进画室并且介绍自己的勇气,他只是在那座房子周围徘徊了半天。然后到里尔的其他地方去寻找朱理·勃列东和其他美术家的踪迹。但他只是在一个摄影师家里发现了一幅勃列东临摹提香的《基督的埋葬》。   温森特并不消沉,他仍然感到振奋。他看到了里尔周围独特的乡村风景,以及纺织工人居住的一些村子。他在他们中间没有拘束的感觉,一下子就混得很熟。他觉得,煤矿工人与纺织工人形成了一个与别的工人不同的阶层,他把他们作了比较,他认为生活在工人中最底层的,是煤矿工人,而另一些带着幻想的神态,有几分茫然的表情,几乎是得了梦游症一样的,那就是纺织工人。他们都值得同情,形容中蕴藏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凄惨的东西。同时他们又被人看不起,上流社会的人凭借着一种虚假和不公平的设想,总把他们看作一群盗贼。   还有一件令温森特激动的事,是他在将要离开里尔的时候,在一家饭店里发现了一幅法国铜版画家查理·梅里恩的铜版画,他的画轮廓正确,技巧熟练。温森特觉得梅里恩有一种过人之处,如果把其他普通版画家的作品与他的作品放在一起,别的画就只能起到一个烘托作用,像众星捧月,把梅里恩抬起来。因为温森特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一种超出作品以外的东西:这个有趣的梅里恩,他即使在描绘砖头或者花岗石、铁条和桥的栏杆的时候,也会在这些没有生命的物体里面注入人的灵魂,然后人们被作品中一种神奇的、莫可名状的悲伤所感动。   温森特忘记了回去的170公里路程,那将会比来时更艰难。   5. 您大概是疯啦   1880年10月,温森特因为环境等一系列的原因,告别了相处近两年的“黑色王国”波里纳日,来到布鲁塞尔,主攻透视关和解剖关。同时,在布鲁塞尔有机会饱览一些展出的油画和素描,那些高档次的作品常常使得他激动亢奋,激起他新的创作灵感。第二年年初,饱经风霜的游子回到故乡埃顿,已经白发苍苍的父亲虽然不满意儿子的所作所为,但温森特毕竟是他曾经疼爱的长子,温森特的归来使他感慨万端,他原谅了这个固执的儿子。而经历了岁月磨炼的母亲见到面目全非的温森特,柔肠寸断,她把儿子搂在怀里,竟至于泪雨纷飞。   几天来,家人尽量避免提及温森特贫穷潦倒的境况,生怕伤了他的心。其实他们根本把握不了温森特的心,不知道他对过去的辛酸经历满不在乎,而且有一种获得丰收的快慰。   布拉邦特熟悉的乡情和父母弟妹们的温暖使温森特身心愉快,身体渐渐康复,绘画的渴望重在心头萌动。   他每天在农舍近郊的土地上徘徊,观看伐木工人在一片森林里忙碌,他常常对着一棵树痴呆地看上半天,并且从不与任何人搭讪。伐木工人们都知道他是西奥多勒斯牧师的儿子,他们常常在抽烟的空隙把温森特当作闲谈的话题,并且一致认为牧师的儿子在失踪六七年以后整个地变了,至少是在外面患上了痴呆症。从前活泼可爱的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怪物。他们一方面为西奥多勒斯牧师感到惋惜,另一方面对温森特怀着猜忌和畏惧的心理。绕过他身边时总要用眼角的余光(谁也不敢正视,对疯子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警惕他的举动,看看他的手里是否捏着石头什么的,谁也不能担保他不会猝然发难,去伤害一个无辜的人。   好在温森特从不伤害任何人,工人们对他的防备也开始松懈,认为他至少是一个善良的疯子。而这一切温森特不知道,他在专注于某一物体的时候,旁的东西全消失了。   终于有一个晴朗的早晨,温森特的举动有了变化,他拿了纸和笔,坐在伐木工人不远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画着一根老树干。这使得工人们对他又多了一层防备。   温森特一坐就是一整天,忘记回去吃午饭。盘根错节的老树干上布满风雨剥蚀后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沟壑纵横,伤痕累累。他从树上看到了波里纳日矿工们饱经沧桑的脸,这使他想起了梅里恩,他力图在这张素描中表现出一种深沉的苦难。   开始父亲和母亲看到他致力于绘画,都有一种欣慰的感觉,母亲立即告诉他要学画可以到海牙去找毛威,毛威是海牙画派的代表人物,著名的风景画家,而且是温森特姨妈的女婿。她说毛威的作品每件可以卖到600个荷兰盾。父亲也认为这至少是一份可以谋生的职业,比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强得多。   温森特觉得他们都是从生计上考虑的,忽视了他作为一个有远大抱负的青年对艺术的一种执着追求。   这总是一个遗憾。   6. 我也获得面包   温森特把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他的学习中。天气晴朗的时候,他背上画夹到村外去,更多的时候是到荒无人烟的野外树林里去,这是因为镇上的人仍然认为他古怪,并且跟他保持着一种距离。而家庭的温暖仅仅是人的本能所焕发出来的一种公式化的亲情,他觉得无论是在镇上其他地方,还是在自己家里,谁也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内心。所以,他心灵深处仍然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在荒地上他能体味到一种人与自然相互和谐的快乐,自然界美好的事物是诱发人灵感的绝妙因素。所以他甚至在荒地上动手盖了一个小茅屋,这是他灵魂得到安慰的场所。他就在茅屋附近画古老废旧的磨房,画郁郁青青的榆树,画远处伐木工人劳动的身影,尽管他们仍然回避他,但对他的行为习以为常,并不继续笑话他。   天气坏的日子,他就在家里画素描,三个姐妹中最小的威莉敏性情温和,与其他姐妹相比对他倾注了更多的同情。她是一个正在学习缝纫的女孩,温森特常常把威莉敏和她的一个同伴作模特画速写,威莉敏总是有求必应。   此外,他购置了画家卡萨奈的《论水彩画》,并在家里潜心钻研,为此他掌握了暗红墨水画和水墨画的知识,并琢磨出用芦苇秆削尖蘸墨水勾画线条,可以画出较粗的笔道,看上去使画面更加体现一种粗犷而雄浑的美感。   令他遗憾的是在埃顿小镇他缺乏模特,特别是威莉敏有一段时间离开了家。这使他决定要与镇上的居民沟通思想,在劳动者中间寻找他所要表现的形象。   温森特发现了一个叫皮特·考夫曼的园艺工人。皮特每天戴着一顶发黄的破毡帽,穿一件破烂的工作服为镇上的园林和街道两旁的小树丛修整剪枝,这是一份收入低廉的工作,但贫穷并没有使皮特消瘦,看上去他的骨骼粗大,肌肉结实。他浑身的力量都从肩胛骨、肘部和膝盖地方破烂的衣服洞里爆发出来。这是一个能够很好地表现穷困境遇下一种坚强和不屈不挠的意志的模特。温森特想办法去接近他。   皮特像所有直率而善良的埃顿的人们一样,对温森特谈了他的想法,他说他们都认为温森特至少是精神不正常。   “您整天就是摆弄一些小孩儿的玩艺儿,而且又像我们穷人一样不注意仪表,在您那样的家庭里,实在是难以叫人相信。”皮特说。   “那么你也认为我精神不正常吗?”   “没有啊,其实我们就只是纳闷,看上去您不像是疯子。”   “如果我和你们一样劳动,我会是疯子吗?”   皮特一脸严肃:“当然不,劳动可以获得面包,而您呢?”   温森特沉默了一会。“我也获得面包。”他说,同时心里生出一种酸楚。他觉得他在违心地用一种浅薄而亵渎艺术的谬论欺骗一个诚实的劳动者。“你知道我如果把画画好了,一幅就可以值几百甚至上千个荷兰盾,它能顶你一年的面包。”   皮特张大了嘴,他的两眼放射出惊奇的光芒,很久以后他用钦佩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曾一度被他们误认为疯子的人,他觉得他真是伟大。   皮特一口答应了做温森特的模特。理解原本是一种最粗俗的东西,有时候虚伪比真诚更容易达到目的,人就是这么样的。温森特痛苦地思索着这些问题。   星期天的上午,皮特穿着一套没有皱褶的、休息日才穿的衣服,迈着闲适的步子来到温森特的画室,他洗净了手脸,显得精神焕发。他一本正经地坐在小凳子上,神情严肃,身板挺得直直的。   “这不是银板照相(早期的一种照相法)啦,”温森特忍俊不禁,笑着说,“况且你穿这样干净的衣服,我不好画呀。”   “这是我最好的衣服了,您知道,我没办法弄到更考究的,将就着吧。”   “我是说,你是工人,你得穿你工作时穿的衣服,而且我们得在花园里画,你摆一个弯腰工作的姿势,然后我才能从你的破衣服和劳动中发现你身体的线条,发现美。”   皮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温森特。然后说:“您是不是认为,穷人不能穿新衣服?我想谁都期盼着好日子来临。您要我摆姿势,就得按这个样子画。”   温森特又回到他自己的荒地里去了。   一段时间以后,他觉得久居埃顿,势必孤陋寡闻。他必须得到行家的指点和画商的支持,前者能使他提高技艺,创作出好作品,后者则能确定他的前途,使他的作品得到社会的认可,两者缺一不可。   这时提奥来信邀他去巴黎学习和发展,但他觉得自己目前还欠火候,作品幼稚、粗陋和浅薄。他想先到海牙,求得表姐夫毛威和画商朋友、古比尔公司经理戴尔斯蒂格的帮助和支持。   因为戴尔斯蒂格在波里纳日支持过温森特,给他寄过绘画资料,所以温森特首先给他去了一封信,再次表示他的谢意,透露出要去海牙拜访他,求得继续支持的意思,并在信中提到科尔叔叔。科尔叔叔是戴尔斯蒂格的老朋友,也是荷兰著名的画商。他在给戴尔斯蒂格先生的信中说,他的叔叔经常帮助别的画画的人,他一定也会帮助他潜心钻研绘画的侄儿的。   戴尔斯蒂格先生对其他问题不置可否,但就温森特希望得到叔叔们帮助的问题,讲了一句令人泄气的话,他认为温森特是想依靠叔叔们恩赐金钱来维持生活。他说:   “恕我直言,你没有权利享受那样的条件!”   温森特为此有一天的时间闷闷不乐,他觉得正是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戴尔斯蒂格不该这样冷酷无情,不该错误地认为以前的一切失败都是他温森特的过错。但冷静下来以后,他还是决定去海牙,误会是可以消除的,尽管戴尔斯蒂格并不像皮特一样能用一种简单的理论赢得理解,但他坚信事实可以说话。   7. 机器正在开足马力   从戴尔斯蒂格先生的办公室出来后,温森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戴尔斯蒂格先生是海牙美术学校的创始人,是荷兰著名的画商,也是公认的美术评论界权威人士。一幅画的优劣在众说纷纭的情况下,往往请出他来,一锤定音。他担任古比尔公司经理以来,坚持不懈地买下了一些他认为最有天赋的画家的作品,尽管他们并没有成熟。他把支持和培养荷兰的艺术人才当作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他从全国各地吸引了毛威、魏森勃鲁赫、细赫伊斯、伊斯雷尔、马里斯兄弟、布斯布姆、布洛默斯、德·布克等画家,把他们引到海牙定居,现在他们的作品都能在古比尔公司高价出售,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海牙画派。令温森特感到兴奋的事,这样一个享有盛誉的戴尔斯蒂格先生,竟然对他很好,他在看了温森特在波里纳日的一些习作后,认为他至少是在进步。   温森特想,误会是可以消除的。而增进了解是惟一的途径。   去毛威家的时候温森特信心更足。   安东·毛威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看上去并不使他感到意外,他早已接到过姨妈的来信。他对温森特表现出一种正常的礼节性的热情,就像通常接待任何一个亲戚一样。   热情很快消失,毛威对自己的时间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虽然他明白表弟此行的目的决不是探亲访友,而是拜师,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带徒弟。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温森特带到了他的画室。   温森特把来意说了,毛威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之后就沉默了,然后又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显得焦躁不安。最后他说:“把你的作品拿出来看看。”   温森特松了口气,但接着又紧张起来,像一个等待法官宣判的犯人。他几乎是颤抖着把他的所有习作拿了出来,双手递给毛威。   毛威翻看他的一些临摹作品,眉头紧锁。好一会才说:“不行,临摹得再怎么样,只是临摹,你要想创作,就得写生,而不是模仿。”   温森特一下子陷入失望之中。接着毛威又翻阅了他的一些习作,这回他沉默了,他把温森特的习作放在自己一幅油画作品的草图前,油画中画着几个劳动者的形象。然后他返过身来,目光灼灼,盯着温森特,忽然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大声说:“行!你的习作虽然有缺点,但表现了一种真实的情感,看上去富有生命力!继续干吧,自己买一个画箱,要尽快开始着手画色彩画。你会有出息的,小伙子,机器正开足马力呢。”   毛威开始接纳了他,温森特心头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此外,温森特还抽空拜望了他在海牙工作时结识的年轻画家德·布克,他大温森特两岁,现在已是小有名气的风景画家。   海牙之行对温森特来说具有重大的意义,他决定到海牙学习。但是回到埃顿以后,他看见斯特莱克姨父的女儿、表姐凯·沃斯来到了他们家。   凯在一年前死了丈夫,父母不忍心她每日沉浸在对甜蜜往事的回忆之中,建议她换一个环境,到科莉尼亚姨妈家散散心。   温森特在走近自己家门的时候,远远地看到表姐柔弱的身躯倚在屋前的一棵榆树干上,微风吹过,她美丽的身姿像树叶一样发抖,她的面前有一个小男孩,那一定是凯和沃斯的儿子简,凯的目光被儿子牵引着,那里面有一丝凄婉的笑意。   8. 永远永远不   四年以前,温森特在阿姆斯特丹神学院学习时第一次见到了凯,从此,表姐高贵而美丽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打上了烙印,他记得他们在一起谈论过伦勃朗,凯具有一种卓越的天赋,他认为她是艺术圈子以外惟一能感受艺术之美的人。   在简短的交谈中,他们对伦勃朗形成了共识。然而那只是一束短暂的火花,为此他嫉妒过那位风度翩翩的表姐夫沃斯。   凯的到来使温森特心潮起伏,他忘记了去海牙的事,有一种责任感在他心里萌动,他觉得他必须安慰和照顾她,使她重新获得快乐。况且还有一个更令他欣慰的理由:凯是迄今为止惟一能够真正理解他的人,和凯在一起,他的信心将会更加充足。   所以,温森特每天背着画箱,邀凯带着简一起到野外去写生。他们带上午饭,在森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凯在充满生气的树林里,要么和简追逐嬉戏,要么伏在草地上,嗅着花草和泥土的芬芳。忧伤逐渐从她的脸上消失,她的苍白的脸上渐渐涌上了红潮。温森特因为有凯在身边,还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心情格外愉悦,他甚至体会到一种小家庭的温暖,然后因此而产生了一种无法遏止的创作热情。他的脸与画板之间老是出现凯凄美的面容。凯有一张椭圆形的脸,一双充满哀怨、像碧潭一样深不见底的大眼睛,她的皮肤细腻而苍白,悲哀使她的美显得深沉而成熟。   每当这时候,温森特的创作灵感来得特别快,而且久久缠绕着他,令他激动不已。他的画也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出色,炭笔在他手指间轻灵地盘旋,线条流畅而柔和,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偶尔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感到坐立不安,灵感被她带走了,所有的焦灼向他袭来,他无法完成任何一幅习作。这时候,他清楚地意识到,他恋爱了,而且这不同于以前的那一次对萼休拉的爱,萼休拉只是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像所有不成熟的少女一样空虚而肤浅,与凯相比,有天壤之别,他偶尔想到那次初恋,觉得那是一个羞耻的烙印。   他回顾自己走过的28年,是那么孤单寂寞,他觉得一个男人最悲哀的是莫过于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一个他爱的和爱他的女人。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哪怕是用一根柔滑的手指轻轻刮过他的脸颊,或者在他眼前吹气如兰,轻轻地对他说:“温森特,我爱你!”这是多么不幸啊!   二十来岁的恋爱是狂热的,那时候他只想给予,不想收获,他曾以为那才是一种崇高的爱,但他现在觉得那是虚伪而卑鄙的,是一种伪善的耶稣会教士的论调。圣经说:像爱你自己般爱你的邻人,然而这种意义何在?邻人们往往敌视你呀。   “我喜欢你的画,温森特,我感觉到它表达了你的情感。”晚霞把大自然和凯装饰得同样美丽,而凯的声音像夜莺鸣叫一样动听,在这种氛围中,谁能遏制住自己的情感?   温森特把自己的爱情告诉了弟弟提奥:   我现在开始恋爱了,我始终爱着她,一直要等到她最后爱上我。瞧吧,你将要发现还有另外一种力量促使我们行动,那就是充满爱情的心,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我迫不及待地需要发泄自己的感情,否则锅炉就会爆炸。   温森特选择了一个适当的时间,把他的恋爱告诉了他的父亲和母亲。父亲曾经为温森特和凯能够和睦相处甚感欣慰,所以温森特对父亲充满信心。但令他失望的是,母亲对此缄默不语,父亲脸上却毫无表情,他像没有听到温森特的话一样,打着哈哈说:   “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两个人走在一起,一个人吃得大饱,而另一个人饿着肚子。”   这并不是一个什么有趣的故事,而且在温森特看起来没头没尾。他想,父亲是不是神经质了?父亲和母亲都不正面触及这个问题,好像这是一件与他们无关的事,这使温森特感到很伤心。但这并不能减少一丝一毫他对凯的爱。   他终于控制不住了,正像他说的,锅炉爆炸了。   那天他在他的小茅屋旁边画画,一种巨大的冲动使他不能自持,简枕在凯的腿上睡觉,凯用一种平静的眼光凝视着温森特的方向,实际上她没有看她眼前的东西,她只是注视着一个虚无的空间,从这种虚无里搜寻她甜美的往事。她的神态使温森特悲痛欲绝,他觉得她不应该把自己束缚在往事的痛苦之中,应该正视现实,因为现在他爱她!   温森特扑上去,张开双臂把凯柔弱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像疯子一样发出呓语,他把所有的热情连珠炮一样发射出来,使凯惊恐万状。   最后他说:“凯,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我一刻也不能离开你!”   凯在惊骇之后表现出极大的愤怒,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不!永远不!永远不!”   然后她挣脱身子,抱起大哭不止的简飞快地跑了。   猝然的打击把温森特的心碾成齑粉。   凯在第二天就打点行李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一种强烈的思念凯的情绪笼罩着温森特,使他夜不能寐。他赶到了阿姆斯特丹,他要见凯一面,听听她亲自表态。尽管在埃顿她已经说了,但他坚信那不是她内心所想的,她只是一时惊愕而措辞不当,说出了违心的话。   斯特莱克牧师并不理睬他。他的身子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温森特面前,然后自个儿背起那封信来,那听起来就像一件公文,或者是例常的传道讲经。   餐桌上点燃着的一盏汽灯,惨白的光正像温森特的脸。   温森特把他的焦躁强压在心底,他用最大的耐心恳求姨父:“尊敬的姨父,我爱凯,爱您的女儿,我将用我的全部身心温暖她,照顾体贴她,给她幸福。您是侍奉上帝的,那么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发发慈悲吧,请您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赢得她的爱!”   姨父一脸的冷漠,“这是不可能的,温森特。凯根本不爱你,你的出现对她只能是一种伤害。”   “尊敬的姨父,您听着,如果表姐是一个天使,那么我就攀不上她,我无法设想我能与一个天使恋爱。但我认为她是一个具有正常情感的纯粹的女人,而我十分爱她,这是天经地义的,我怎么会伤害她呢?”   此后,姨父拒绝回答温森特的任何问题,他像面对着一个无赖一样用一种置之不理的态度对他。   温森特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他的面前不是斯特莱克姨父,而是一堵教堂的冷冰冰的、坚硬的白色墙壁,那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但是他决不会因此而放弃。他突然像一头暴怒的雄狮,跳起来奔向那盏汽灯,他伸出左手插入汽灯的火焰上烧着,说:“我宁可烧焦我的手,这种疼痛还不如我的心灼痛得厉害。我一定要看到她,哪怕是我的手能够在火苗中坚持的那么一点时间。”   他手背上的皮肉立即变黑,又变红,一缕烟冒出来,伴随着皮肉烧灼的吱吱声,他的牙齿紧咬着,手臂始终一动不动。斯特莱克牧师忍受不了他那森森的目光和那惨烈而残酷的炙烤。他在惊愕之余一掌打掉了汽灯,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温特森在阿姆斯特丹三天,天天呆在姨父家里,但这样对抗毫无结果,他的精神几乎崩溃了,希望越来越渺茫。   在小旅馆里,他把自己像垃圾袋一样扔到床上,然后怔怔地反省自己。他想我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搞错了,要不然为什么谁都反对我?是我不正常,还是他们不正常?我快30岁了,但我从来没有尝过女性温热的肉体之欢,那一定是妙不可言的,我来到这个世界并且生为男人,我就应该有享受女人的权利,我一定要去找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妓女!   眼泪与鼻涕在窗外透入的灯光下闪耀,到后来他竟至于泣不成声。     第四章  海牙之恋   1. 我总是把你当做一个傻瓜,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西奥多勒斯牧师为儿子出了这样的“丑事”感到痛心,儿子偏离了他心目中某种神圣的轨迹,或者叫一种规则,他认为儿子不能遵守这种规则,那么一定是儿子的过失,而不是规则本身有什么问题。   另一方面,牧师认为自己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就是他没能自始至终地、坚决地诱导儿子走正道。   圣诞节的晚上,父子俩大吵了一场,西奥多勒斯对儿子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脾气,他拍着桌子大叫大嚷,叫温森特滚出这个家。争吵的原因是温森特手里捧着米歇烈的书而不愿听从父亲的话到教堂里去。父亲说温森特之所以变成这样,就是因为那些法国书籍坏的事,而那些书里所描写的都是盗贼与杀人犯。温森特坦然地说:“如果让我在雨果、米歇烈和上帝之间进行选择,我感到作家们更有价值。”   这就是父亲暴怒的原因。   温森特当天就走了。   赶到海牙毛威的家里,毛威正在忙于画他的一幅大油画,画的是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有几匹老马低着头,弓着背,拉着一只渔船,齐心合力地把它往岸上拖。他对温森特的到来视而不见,直到休息的时候,才顾得上跟他打招呼。   温森特说:“毛威,我不能再呆在埃顿了,我得到海牙来学习,我弟弟提奥答应帮助我。”   毛威不置可否,他说:“你带些什么来了?”   温森特出示了一些新习作,那是他在恋爱期间画的,虽然伤感已经过去,但睹物思人,他仍然不免黯然神伤。   毛威看了作品以后,露出了笑脸。   “温森特,我总是把你当作一个傻瓜,但我现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温森特觉得,毛威的直率比伪君子的恭维话好听多了。他感到了一种无拘无束的亲密,所以他开玩笑说:   “我是一把出鞘的剑,我急不可耐地想到海牙来跟你学习!”   毛威拍着他的肩。“那当然,太阳正为你升起。”他说,同时孩子气地向温森特眨着眼睛,“不过它仍然躲在云层后边。”   毛威注意到温森特受伤的手,刚刚痊愈结疤,桃红色的薄皮闪亮透明,好像随时会绷开似的。   “手怎么啦?”   “我不小心弄的。”   “幸亏是左手。”毛威说。   温森特自己都奇怪为什么烧的是左手,也许是一种潜意识。   毛威送给温森特一个油画箱,里面颜料、画笔、调色板、调色刀、调色油,一应俱全,毛威还把他提名为“布尔克利”艺术俱乐部的临时会员,每周可以到那里去画几个晚上的模特儿,并结识一些画家,扩大视野。   毛威问温森特准备住在哪里,温森特在拜访毛威以前已经在莱恩车站附近租了一间宽敞的房子,还买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至于床,他没有考虑,他把毛毯铺在地板上睡,与波里纳日比起来,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毛威坚持要温森特买一张床,并借给他一百法郎。   1882年1月1日,温森特在海牙有了他的第一个画室。   毛威的友善使温森特对未来充满希望。高兴之余,他给爸爸写了一封信,至少是在形式上和缓了一下关系,他恭贺爸爸妈妈新年愉快,希望在新的一年里,再不争吵。几天后父亲回了一封信,讲了一句很令他感到亲切温暖的话:“你还未成年,孩子!”所有隔膜在这一句话中消失殆尽。   2. 现在,至少有一只羊过了桥   温森特把他的画室整理得井然有序,他从来没有过这样漂亮的画室。他买了几盆花,又在版画店里以非常便宜的价格买了一些木刻画,其中有费尔的《爱尔兰侨民》《一所女子学校》,瓦尔克的《老式木门》等。这些都是他多年来所向往的好作品。   同时,他把自己的全部习作都挂在墙上,一走进这个屋子,他就会被这种浓郁的艺术氛围所感染,并为之激动不已。现在,惟一的遗憾是他不可能有钱画模特。   毛威对他十分热情,常常赶到他的画室里对他进行指导。毛威说他愿意到温森特的画室里来,而不愿意温森特上门去找他,因为他能掌握好时间,而不至于影响他的创作。   毛威教温森特画水彩画,同时还提醒他,不能只用钢笔画素描,而要熟练掌握炭条、粉笔、毛笔和铅笔。用这些新工具作画,常常使他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笔头与心灵难以达到和谐。有时候甚至弄得他很不耐烦。毛威看了这些画以后,除了提一些意见,指正一番,每次都宣告他有了进步,他却并不能确切地知道进步在哪里。   毛威说:“你在运用自如地掌握毛笔之前,至少要糟踏十张以上的纸。但如此下去,以你的悟性,成功很快就会来到,也许过不了多久戴尔斯蒂格先生就会买你的画。”   温森特对此并没有多大的信心,但他仍然坚持着画下去。   在此期间,他和德·布克过从甚密。德·布克是他在海牙卖画时结识的朋友,原来和他的交往只是趋于表面,他曾为此感到一种荣耀,德·布克好歹是一个艺术家。但是现在他却感到他们之间无法建立更深层次的友谊。他在德·布克的作品中发现了很多不足,他的作品没有感情色彩,一幅风景就是一幅风景,呆板而浅薄,画面上看不出画家的激情,他或许永远不可能达到梅里恩的境界。而且这个富家子对此不以为然,他甚至对温森特的直言相告嗤之以鼻,因为他的作品很好销。温森特奇怪为什么受人尊敬的戴尔斯蒂格先生会订他的画。   温森特把提奥提供的每月100法郎扣得紧紧的,他从来不乱花钱,他尽可能地按最低的生活标准过日子,他在穷人的施粥所里吃饭,食物差得无法想象。在他看来,如果有谁说他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骗子,那么他今生今世惟一欺骗过的东西就是他的肚子,他老是用一些劣质食品向它交差,而且他认为它已经够烦人的了。但是在另一件事情上他又觉得自己太小气,他没有足够的钱请模特。他每天从早到晚,保持一个模特,他从不拖欠模特的钱。   提奥2月初没有寄钱来,他花掉了最后一个法郎雇模特的时候,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那天早晨,温森特在家里等待一个头天晚上约好的9岁男孩,那是一个铁匠的儿子。他在帮助父亲抡铁锤的时候,炉火把他瘦弱的胸部照得通红,系在胸前的黑色帆布里隐隐地突现了三两根肋骨。温森特当即就向孩子父亲恳求让他的儿子给他做模特,铁匠表现得很豪爽,温森特就留了地址给他。但小孩很长时间都没有来。他找上门去,发现小孩仍然在跟着父亲抡锤子。铁匠说:   “您昨天没有谈价钱哪,先生。”   “我给您50个生丁。”温森特说。其实他当时一文不名,所以谈话显得中气不足。   “不行!”铁匠的眼神坚定而严峻,好像温森特是他炉子里一块烧红的铁。“在海牙谁不知道做模特是要挣钱的,你得每小时付30生丁!”   温森特付不起这笔钱,因为雇一个模特常常是几小时。他只好到施粥所和三等候车室去画速写,但是外边天气太冷,他又画得慢,手指常常冻得不听使唤。   下午他赶到毛威的家里,听取了一些意见。他的本意是想在那里吃一顿饭,弥补几天来的饥饿,但到毛威家里以后,毛威的热情使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如果他的困难干扰了毛威的生活和绘画,给他增加负担,那么表姐夫肯定会对他逐渐厌恶,直至把他抛开。所以,当表姐杰特真诚地邀他共进晚餐时,他坚决地谢绝了。   回到画室,他感觉到胃部像刀割一样地疼痛。他接连不断地往嘴里灌水,但是无济于事,惟一的作用是稍一动弹,他就能听到腹部传出音乐一般动听的水波撞击声。他昏昏沉沉地睡倒在床上。第二天早上发起了高烧,头重脚轻,他试图到施粥所去,但是手指颤抖得连铅笔都握不住了。他决定去找戴尔斯蒂格先生,要借一点钱才能维持画画的精力。   戴尔斯蒂格先生借给他25个法郎,他安排了十个法郎维持一个星期的生活,另外15个法郎用来雇模特。   2月18日,戴尔斯蒂格先生来到温森特的画室,他准是在哪里碰到了什么喜事,显得特别高兴,温森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得那么平易近人。   “怎么样?温森特,让我看看你有了多大的进步。”   温森特把他的水彩画和素描习作都拿出来让戴尔斯蒂格看。戴尔斯蒂格盯了一眼他结了紫痂的左手背,然后接过他的画,把素描挑到一边,看也不看。他说:“我的孩子,我认为你得为生计考虑,画一些卖得出去的作品了,我不喜欢看到你仰仗别人生活。”   温森特很讨厌这样的话,他不是仰仗弟弟生活,而是和弟弟共同营造一项工程,那是他们的事业。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戴尔斯蒂格:   “是的,我是想自立的。”   戴尔斯蒂格又看了看他的那些水彩画,感到很高兴。他说:“嗯,很好,虽然粗糙了一点,但进步确实是明显的。”   最后,他选了一幅小水彩画,那是一个小姑娘碾咖啡的画,温森特曾在这幅画里摸索了色调的选择,小姑娘的头和手都夸张地表现了一种光泽,使它们在灰尘弥漫的绿皂色背景上明显地突现出来,展示出勃勃的生命力。他很高兴戴尔斯蒂格先生看中他满意的一件作品,这说明他自己对水彩画的鉴赏力有了明显的进步。   “这幅画我买下了。”戴尔斯蒂格先生果断地说。同时又看了一眼温森特曾经灼伤的手,前几天找他借钱时他也瞄过他的手。温森特记得。   他付给温森特十个法郎。   温森特的喜悦之情无法用言语和文字形容,他立即给提奥写了一封信:   “现在,至少有一只‘羊’已经过了桥。”   他同时还给科尔叔叔写了一封信,向他汇报了他的创作和学习情况,希望叔叔有空的时候,到海牙来玩。   3. 我宁愿爱一个丑陋的女人   提奥寄钱来了,温森特交了14法郎的房租,又立刻去还了戴尔斯蒂格的账。回来的路上,因为口袋里有钱,心情特别高兴,他觉得海牙这个城市真是美极了,这种美蕴藏在整洁的街道和它两旁排列整齐的、绽放着嫩黄叶芽儿的树木中。居民的房子前都栽满各种各样的花,再过一些时候它们就会竞相开放,开成一个姹紫嫣红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绘画的好题材。   他站在一家洗衣店门口,他被店里沸腾的景象迷住了,四五个系着白色围裙、戴着紧边圆帽的女人在里面忙碌,她们把袖口高高地挽起来,干柴一样的胳膊灵活地舞动。也许是气温低的缘故,那些手臂一律呈紫红色,显示着一种健康的美,实际上那是冻出来的。她们的脸显得疲惫不堪,缺乏血色。一个高个子女工一面腾出左手吃力地反扣到背上搔痒,一面用右手提着一件湿淋淋的衣服在洗衣盆内上下抖动。她的头发披散着,将整个脸部遮盖住了,一口雪白的牙齿隐隐地露出来。温森特能从她龇着的牙齿中感觉到她丝丝的吸气声,那一定是一种搔到了痒处的惬意。他一下子被这个形象吸引住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模特,她一定愿意给他当模特。他甚至仿佛已经看到了她裸着身体双手往后捋头发的姿势,那是一个下层人对苦难的漫不经心而又不屈不挠的形象。温森特看呆了。   店内传出哄笑声,另外几个女工看看温森特,又看看搔痒的女工,然后说着什么,那一定是一些下流的玩笑,然后她们哈哈大笑。高个子女工将头一甩,长长的头发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头顶向后飘过去,一张脸便鲜明地展现出来,那是同样缺乏血色的脸,颧骨突出,厚厚的嘴唇半张着,她肆无忌惮地向温森特笑着,而且伸出一段粉红的舌头把自己的嘴唇润了一圈,那个动作显出一种放荡的韵味,她的眼睛里放射出妖媚的光,让他心头霍然升腾起一种欲望。   温森特并不觉得这个女人讨厌。也许这是男人的本性。他在她身上看到了荷兰风俗画家杨·斯丁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他觉得她具有某种非常的女人气概。   下工了,女工们嬉笑着走出来,高个女工走在最后。   “想请我喝杯酒吗,英俊的先生?”她把脸凑到温森特面前15厘米远的地方,她的语气带着挑逗的意味,他甚至感觉到了她嘴里喷过来的热浪。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主动地向他表示过这种热情。温森特几乎晕过去了。   几杯杜松子酒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她坦率地告诉了他一切,那是一段艰难而充满辛酸的经历。   她叫克里斯蒂,32岁,出生在一个贫贱的家庭。她的母亲是一个老妓女,现在给女儿拉皮条。她的哥哥是一个纯粹的皮条客,靠他的女人糊口。“那家伙是一把拉皮条的好手,任何行为检点的人都能被他说服,然后乖乖地走到他女人的床上去。嗬!他们要得起价!”克里斯蒂说,口气显得很豪迈。   克里斯蒂有五个小孩,但她不知道谁是那些孩子的父亲,她从16岁开始接客,从来就不问男人们的姓名,也不知道是谁使她怀上孕。   “喏!”她挺出自己的肚子,用酒杯在上面轻轻地碰了一下,“里面又来了一个!”   除了母亲和威莉敏妹妹,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把温森特当做亲人一样向他倾吐心事,而且又是那样朴素自然。   “你不该那样做,那会毁了你的!”温森特真诚地说。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如果洗衣可以维持我和孩子们的生活的话,我根本不想干这个,可是我无法摆脱下贱!”她的眼里闪出了泪花。   温森特心头剧震,他觉得与她交谈,要比与非常有教养的、像教授一样庄重的凯表姐交谈更有意味。起码这是一个实在的、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尽管她属于那些虚伪的牧师在教坛上加以指责的、认为是有罪的和应该受歧视的女人。   然后他跟她来到了她的住房,那是一个朴素的小房间,墙上的素底壁纸使房间充满着宁静与安详,地板上铺着一块多处穿孔的深红色地毯。房间里有一个火炉,一个带抽屉的柜子,此外就是一张大床。   事情就这么简单,29岁的温森特第一次真切地拥有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尽管在他身上抚摸的是一双粗糙的手,但他的激情还是像火山一样爆发。这是一种给予,又是一种索取,他像一个第一次看见大海的孩子一样兴奋不已。海浪具有多么神奇的力量,那种拍打岩石的渴望永不消退。   第二天早晨,温森特在朦胧中感觉到他已经拥有某种令人快慰的好事,他在努力的追寻中醒来,身旁的克里斯蒂还在熟睡。他又一次涌上一股无法遏止的激情。他回味着这个美好的夜晚,心神激荡。他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将不再孤独。   “我爱你,西恩!”他吻着她,从心底里呼唤着她的爱称。   克里斯蒂答应抽空来给温森特做模特。   从克里斯蒂家出来,温森特径直奔到铁匠铺里,把铁匠的儿子带到画室里。有一段时间他的画显得生硬呆板,今天突然觉得得心应手,线条润泽流畅,小男孩的脸部、身段和动作相当协调,而且表现出了深层次的内涵,一个充满着苦闷与迷惘的小铁匠的形象跃然纸上。   温森特从心底里感谢克里斯蒂给予了他生活的新的涵义,他深信从此以后他的艺术源泉永不枯竭。   多么美妙的情欲!多么实在的男欢女爱!   这时,他的另一个画商叔叔柯尔·马·凡·高来了。这是一个正统得像埃及金字塔一样的长者。   然后叔叔以关心晚辈成长的拳拳之心告诫温森特,要学会在生活能独立自主的基础上追求事业。   “要自己挣饭吃!”温森特看着叔叔的眼睛,冲口替叔叔说出了这句话。   “对!”柯尔叔叔说。   温森特原本愉快的心里立即罩上了一片阴影,他知道柯尔叔叔是戴尔斯蒂格的好朋友,他一定是听了戴尔斯蒂格的谗言。温森特对叔叔发了一大通牢骚。最后说:“瞧,再怎么样,你仍然不能对我有所改变!”叔叔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温森特感觉到自己的鲁莽,但又得不到补救,所以心里忐忑不安。   柯尔叔叔从侄儿脸色中得到了安慰,毕竟是一位宽厚的长辈,他立刻转了话题,要把温森特从困窘与内疚中解脱出来。他提到了席罗姆与安格尔两位古典主义的学院派画家。   “谈到艺术,”温森特说,“我认为德·格鲁在艺术上的追求和造诣,他表现人物形象的深度和力度,才是我最钦佩的。”   柯尔叔叔眉头皱了起来:“德·格鲁的品行不端,在私生活上放浪形骸。”   如果叔叔仍然指责温森特某些方面的过失,他决不会顶撞他,但他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他所尊敬的一位伟大的艺术家。   “作品与艺术家本人的私生活是两码事,我以为这种指责是不正当与不光明磊落的。”话一出口,温森特等着挨训。   柯尔叔叔神色尴尬,但并没有生气。他看了温森特的一些素描风景,向他订了12幅,温森特定价每幅两法郎50生丁。   温森特觉得自己真是走运了。   4. 他们叫我“无情的剑”   克里斯蒂每隔几天就来看看温森特,并给他当模特,完事后给他做饭洗碗碟,然后像普通夫妇一样一起上床睡觉。虽然温森特付给她工钱,但他仍能感觉到一种家庭的温暖。这使得他的心情非常愉快,他现在不仅仅是在做爱的狂热中说他爱她,他实在从心底里感觉到了一种爱的暖流在悄悄流淌,他们的相处自然而平静,彼此交谈畅所欲言,无拘无束,是一种平等相待的友情,言语之中没有挑战,沉默之中没有虚假,无须施展任何心计,是两颗真诚的灵魂的相会。在戴尔斯蒂格和毛威面前他必须谦恭,在德·布克面前他必须保留一些想法,只有在克里斯蒂面前他才是自己,一个完全的温森特。而克里斯蒂因为和温森特的交往而变得端庄持重。   但是好事情总是不愿意与温森特结伴。这个时期,毛威莫名其妙地开始对温森特冷淡起来,戴尔斯蒂格先生也多次上门,呵斥温森特不该再画那些毫无意义的模特,他说他应该画能够卖得出去的水彩画,否则他永远不能自力更生。   这天,他带着自己的一些水彩画去找毛威。著名风景画家魏森勃鲁赫正在毛威家里。那是一个小个子的男人,高高的红鼻子,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像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   “我一直挺忙,”毛威看见他就说,“我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心情指导别人做画的。”   “那好吧,我下次来。”温森特转身就走,但毛威又叫住他。   “让我看看吧!”他说。   他把习作递过去,毛威粗粗看了一下,一句话没说,横中把它们撕成两段,再叠到一起,又撕断,这样,直到叠得厚厚的再也撕不动了,就把手一扬,纸片纷纷扬扬飘下来,好像这样才发泄了他的愤怒。   “你要坚守你自己,不要跟画商们跑!”   温森特对那些纸片看也不看,他明白了毛威的意思。“谢谢你,毛威。”他诚恳地说。   “小伙子,艺术家要磨炼到60岁,才能画出好作品来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魏森勃鲁赫看上去有些幸灾乐祸。   “你胡说!”温森特喜欢他的画,却不喜欢那张脸,总给人一种不值得信赖的感觉,况且他的理论太荒谬。所以他的想法冲口而出。“你现在还不到60岁,却早已经画出了好作品!”他脑子里闪过了那幅曾令他和提奥激动不已的《雷斯维克的磨坊》。   魏森勃鲁赫对这个敢于顶撞他的年轻人甚为欣赏,他故意逗他:“乳臭未干的小子,看得出你一无所知,如果说我有好的作品,我从来不卖出去,真正的艺术家只会把蹩脚货卖给画商的,你如何看得到我的好作品?况且我今年58岁,再过两年我才正式创作!”   “我看你大概是神经质啦。”温森特顶撞道。   魏森勃鲁赫大笑起来,他扭头对毛威说:“不错!你这个表弟有点意思!”   毛威把一只手支在下巴上,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哪天带上你的作品让我看看。”魏森勃鲁赫对温森特说。   第二天,温森特迫不及待地带上他的一些水彩画、人物写生和风景素描上门找魏森勃鲁赫。他早就听说这是一个很刻薄的人,评价别人的作品毫不留情。但是温森特不怕这个,他需要批评,否则他无法进步。   魏森勃鲁赫并不急于看他的画,他把画稿用一本书压住,让温森特坐下来。   他看了一幅水彩画,然后把其他的水彩画都挑出来递给温森特。   “毛威撕画的动作更能表现情感,我想你还是交给他去撕!”   温森特接过来学着毛威的样子两下三下撕碎了,然后让它们飘向空中。魏森勃鲁赫对这个动作视而不见,然后他把温森特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画的一些素描作品逐张逐张地看了,默不做声。这种沉默使温森特感到紧张而压抑,他准备承受这把“无情的剑”的伤害。   “好极了。”魏森勃鲁赫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似乎在斟酌着词句,“你的习作可以供我临摹!”   这比打击他更使他受不了,温森特惊呆了。这是他完全料不到的事,他以为魏森勃鲁赫在嘲弄他。   “真的好,小伙子,”魏森勃鲁赫走过来把双手放在温森特的肩膀上,“未来属于你。”   温森特喃喃地说:“任何东西在我的眼里,就好像是一幅素描,它们逼迫我把它们画下来。”   “那你就画素描!”魏森勃鲁赫坚定地说。   “但是,戴尔斯蒂格先生骂我,他让我画水彩。”   “让他见鬼去吧!以后我会为你说话!”   魏森勃鲁赫送给温森特一份别致的礼物:他的一幅画了一半的风景素描。温森特为此非常高兴,他懂得魏森勃鲁赫的意思,他会从中琢磨出画家的创作过程。   5. 你不是艺术家   温森特的钱又快花光了,他已经不能雇模特儿,只有克里斯蒂仍然来给他摆姿势,虽然她悟性差,有时候要纠正她十几次,但她不像其他模特一样不耐烦,相反还常常为自己的愚笨感到羞愧。   温森特在读米什莱的书时看到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世界上还存在着孤立无援,被人遗弃的女人?”第二天克里斯蒂憔悴的面容在门口一闪出来,他立即产生了创作欲望。他让克里斯蒂裸体坐在一段木头上,手臂交叉放在膝盖上,再把额头枕上去。她全身骨架松弛,手臂和腿精瘦精瘦,乳房干瘪下垂,怀着孕的肚子像只装了水的皮袋,软软地垂吊着。这个样子本身就充满着不幸与凄凉,谁都能感到那张埋下去了的脸在无声地哭泣。温森特是流着眼泪画完这张草图的。完稿后他把它标题为《悲哀》,并且在作品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没有钱付给克里斯蒂,克里斯蒂并不在乎,虽然她已辞去了洗衣店的工作而专门为他摆姿势。   《悲哀》画完以后,温森特已经身无分文。他让克里斯蒂暂时回去,第二天不要来了,因为他再不能提供给她食物。她走后,温森特就病倒在床上,胃痛和高烧一齐袭来,把他击垮了。   次日中午,克里斯蒂又来了。温森特从床上支起身子对她说:“不是说今天不需要来吗?西恩?”   “我知道,但我不是来摆姿势的,我只是来看一看,你有没有一点吃的东西。”   她从身后转出一只碗,那是满满的一碗蚕豆和土豆!   温森特热泪盈眶。   温森特决定去找戴尔斯蒂格借钱,他不能再吃克里斯蒂的东西,那是她和孩子们嘴里省出来的。而且她自从认识温森特以来,再没有上街拉客,洗衣服的收入很难维持生活。   戴尔斯蒂格的态度相当冷淡。“你弟弟给你的生活费呢?”他翘起手指欣赏着他的指甲,仿佛温森特是其中的某一个指头。“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你不应该画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你得画卖得出去的水彩画。”   温森特固执地说:“画水彩不是我的追求。”   “我看你是因为画不好水彩才这样的,看看人家德·布克,不用模特照样能画出好作品,而且他的作品价格行情看好。别指望我借给你钱,你不是做艺术家的材料,你应该找一个可以糊口的工作,我这是对你负责!”   “我认为这种争论毫无意义,戴尔斯蒂格先生,我已经五天没有一个生丁买食品了,况且我还欠了一个模特的钱,那是一个贫困交加的女人,请您借给我十法郎吧,等我弟弟寄钱来我立即还您!”   “不要提你弟弟,我讨厌你这种寄生虫生活!”戴尔斯蒂格站起身来,把脸转向窗外。   温森特恨不得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他想到了克里斯蒂,他必须忍耐。   “求您借我十法郎吧!”温森特就差给他下跪了。   戴尔斯蒂格从钱夹里用两个手指捏着一张纸币的边,把它抽出来递给温森特。“这是十法郎,不过我想你得拿出一点骨气来,维护凡·高家的体面。”   6. 神圣的家庭   温森特被戴尔斯蒂格判“死刑”以后,毛威也逐渐对他冷淡,有一次还当众羞辱他。说他的品行恶劣,行为龌龊。但是善良的克里斯蒂取代了他们。克里斯蒂给了他一种家庭的温暖,他们相互之间坚定不移地认为他们的命运是交织在一起的,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而且是一种真诚而深厚的感情,两个经历过苦难的灵魂都警惕着那个过去了的孤独而悲惨的暗影。   温森特决定跟克里斯蒂结婚。一方面因为爱,另一方面也出于他天生的本质:同情穷苦的人。而后者更重要,不管遇到任何艰难险阻,温森特发誓决不抛弃她。   克里斯蒂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温森特尽量节省手中的每一个生丁给她看医生。这期间科尔叔叔把他订画的钱30法郎寄来了,同时又向他订了六幅。这是困境之中的一线小小的光芒。他用这笔钱把克里斯蒂送到莱顿的一家医院,生下了小孩,尽管孩子是别的男人的,温森特还是感到无比的快乐,因为拥有了妻子和孩子,他和这个世界上任何男人一样有了可以值得骄傲的东西。他想:没有饭吃可以饿病我,没有衣穿可以冻僵我,狂风可以刮坏我的窗子,暴雨可以侵入我的屋子,但谁也不能歧视和羞辱我,包括戴尔斯蒂格和毛威!   温森特把婴儿抱在怀里的时候,自信心就涌了上来。   当一个人穷得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就会被人认为分文不值。金钱原是强者的权利。戴尔斯蒂格可以“再不买你的画”,毛威可以“再不帮助你”,但那又怎么样!   温森特回到家里,这种愤恨而又充满豪气的心态让他久久不能平静。克里斯蒂把其他儿女留在妈妈家里,带了一个大孩子和婴儿,一家人开始了生活。   温森特给提奥写了长信,说明了他与克里斯蒂的关系。因为戴尔斯蒂格曾威胁温森特,说如果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继续过寄生虫生活,他将说服温森特的亲友,断绝他们同温森特的关系,以此来挽救他。   提奥并不赞成哥哥与克里斯蒂结婚,他认为那只是克里斯蒂的一种攀附于他的手段,一种欺骗,同时劝告他要小心。不过说归说,他照样给哥哥寄钱,并且由原来的每月100法郎增加到150法郎,因为他又提了薪。   温森特又租到了一间大房子,他认为那样才能适合一个四口之家,也更利于画画。   租到新房后,温森特重新画了一幅大的《悲哀》,另外又重画了一幅在几个月以前画的《树根》,这两幅作品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内在联系。他试图在《树根》中表现一种类似《悲哀》中的悲哀,并赋予它一种新的思想,树根遍体都是饱经岁月侵蚀的累累伤痕,它伸出根须痉挛地、愤怒地攫住大地,已经被风暴从地里拔出一半来了,但仍坚强地抵抗着,有一种为生存和理想而以死抗争的倔强感。第二次画这幅作品的时候,温森特就好像在画他自己,他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把《树根》和《悲哀》放在一起,把正在喂奶的克里斯蒂拉过来,连同孩子一起抱在怀里,指着画对她说:“西恩,你看看我们两个,我们得永远在一起。”   她茫然不解,她从画中看到了她自己,但是温森特在哪里?   爱情使克里斯蒂变得纯洁和庄重,但这种自然属性和对艺术的感受力是两回事,是无法协调的。温森特对她并没有过高的要求,他只是喜欢让她分享他的激情。   一天早晨,戴尔斯蒂格来了,见到了克里斯蒂和两个小孩,温森特知道戴尔斯蒂格早已听说了他和克里斯蒂的事,但他认为作为一个有良好修养的老人会对刚生过孩子的母亲有一种和善的面孔,可他的期望过高了。   “这个女人和小孩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和她们住在一起?”戴尔斯蒂格好像突然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他们是我的妻子和孩子!”   “我看这同四匹马载着一个人穿过城市一样可笑,你得为你的爸爸和叔叔们着想,他们将没有颜面与人交往!”   温森特气得说不出话来。   “现在我才知道了你的手是为什么受伤的了,你从头到脚就是一个卑劣的人!我应该给你的所有亲戚朋友写信,通知他们发生在这里的又一件丑恶的事!”   “您有权利干涉我吗?戴尔斯蒂格先生!”温森特再也控制不住,他的手痉挛着,眼睛里冒着火,而且四下巡视,好像要寻找一件称手的家伙。   戴尔斯蒂格是倒退着出去的。   这种不快还没有消除,刁钻古怪的魏森勃鲁赫又来了。温森特对他的来访感到很高兴,现在的海牙只有魏森勃鲁赫是惟一看得起他的人。   但是魏森勃鲁赫给他们的打击更大。   温森特跟他打招呼,他好像没听见一样。他的眼睛盯了克里斯蒂和孩子一眼,看看新房的四壁,又盯着母子俩。“你怎么不把你的母夜叉情妇介绍给我?让我也享受一下惊险,或许能吓好我的心脏病什么的。”他说。   “魏森勃鲁赫先生,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要侮辱我妻子!”温森特边说边走近她们母子。   克里斯蒂抱着孩子坐在一个小木墩上,她知道自己遭人奚落,于是把头埋在婴儿脸上,除了那个孩子,整个构图又是一幅《悲哀》,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动作。温森特把手放在她的头上。   “好题材!”魏森勃鲁赫叫起来,“别动!拿纸笔来,让我把你们画下来,标题为‘神圣的家庭’!”   温森特顺手操起一条小凳子摔过去,魏森勃鲁赫逃走了。   “他说什么?”克里斯蒂问道。   “神圣的家庭。”   “什么意思?”   “是一幅画的名称,上面画着玛丽亚、耶稣和约瑟夫(意为妓女、慈善家和私生子)。”   克里斯蒂咬着下嘴唇,泪水夺眶而出。   7. 你得开始画油画了   温森特一家子的日子就这样过着。他把他的遭遇和恋爱情况如实地告诉了父母。父母亲在来信中并没有指责他,只是劝他慎重对待婚姻。小孩生下半年以后,家里给他寄来过包裹,里面有一件冬大衣、一条棉裤、一件女人的棉外套,父母亲默许固执的长子的行为,这使得温森特大受感动。父亲还先后三次到海牙来看他,并从拮据的生活中省给他一些衣物和钱。父亲也开始过问温森特的作品,有时还以他自己的观点提一些看法,温森特为了使父亲得到安慰,常常根据父亲的意思画一些画,题上“赠给敬爱的父亲和母亲”,父亲为此感到非常高兴。   小家伙渐渐地长大了,八个月的时候能一个人静静地呆在画室看墙上挂的作品,并且对着它们哇哇地嚷。克里斯蒂总是里里外外忙着,家庭的温馨常常给温森特带来创作欲望和灵感。他感到充实。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对失去在海牙的几乎所有艺术界的朋友无所谓,其实他的内心还是很痛苦的,他对自己的孤僻性格有一种自觉性,他认为他的性格是造成他和朋友们关系紧张的主观原因,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因素。同时他又坚信自己身上具有良好的艺术潜质,努力要把它们发挥到极致,早日成功,以此来寻求亲友们的理解。所以每到星期天,他就产生一种孤独感,因为这个走亲访友的日子勾起他的伤感,他觉得空虚。不和画家们来往是一大遗憾,大家在一起欣赏好的作品和互相鼓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这时候他就常常责备自己的怪性格,比如前几天他收到提奥的一封信,信中对他寄去的一幅水彩画提了看法,提奥认为它太老式,温森特就写了一封长信,用大量篇幅坚持自己的观点,写到激动的时候,他说他想起某一个不想买一幅伦勃朗作品的人找了一个借口:这是老式的画,我们不要这种画!他写道:   这是一句多么愚蠢和讨厌的话,我以为安徒生在他的童话中,是不会让它从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而要让它从一条猪的嘴里说出来的!   这封信如果是寄给别人,那么收信人立即会成为一个敌人,幸而他是弟弟提奥!   提奥并没有计较温森特,相反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海牙。   提奥凭自己的直觉相信温森特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尽管他现在并不能肯定温森特的作品,他想哥哥的成功需要一个艰难的历程。现在哥哥正义无反顾地攀登着一座座悬崖峭壁,而艰难险阻之后,就是胜利。   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有崇拜的偶像,我们尊敬的人所做的事无论怎样偏离某种法则,总会有他的道理的,只是我们暂时不理解罢了。   提奥的到来给温森特孤独的心灵注入了活力。那正是一个星期天,温森特背着画箱到什温宁根去了,他正在画一件大幅素描,这是他陷入孤独以后第一次那么狂热。他画一片暴雨后犁翻过的土地,白色、黑色与棕色的沙土中冒着热气,袅袅上升,他能感觉到那种独特的芬芳,正像他打开一本新书时把脸埋在其中所能闻到的油墨香一样使人激动不已。   当时暴雨刚过,天又有将要放晴的迹象,地平线上一道红光,而上面是乌云,两个水火不容的景象对峙着,人们谁也不去留意它们,温森特却对此发生了极大的兴趣。他画面上的天空是一片空白,这种奇特的景观却正好填补了它。而最好的效果是人们必须伏在地面上,平视过去,才能找到那种独特的感觉。所以他是跪在烂泥地里画的,劳作的人们不时瞅瞅他,彼此发出会心的笑声。后来有一匹拉土的马挣脱缰绳冲了过来,为了躲避它,温森特连滚带爬从一个高堤坝上跳下去,把画箱摔破了,他回家的时候像个丧魂落魄的疏浚工人。   提奥敲哥哥住处的门,一个穿黑色长裙、身材颀长的姑娘把门打开一条缝,她的头发向后梳拢,脸上涌起淡淡的红晕,举止沉静大方,看上去周身洋溢着自信与幸福,提奥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质朴的美。他想这一定就是哥哥的西恩。   温森特一身泥泞回到家里,提奥正与克里斯蒂谈得很融洽。   提奥没有任何不满意的言辞,有一个家庭使温森特看上去更精神。毫无疑问,男人和女人是互相依赖和滋润的一种奇特的粘合剂,彼此赋予对方神奇的力量。   “你得开始画油画了!”   傍晚,兄弟俩走在瓦根大街上,弟弟提出了哥哥梦想过的事。   “可是,我没有钱买颜料,那东西贵得像金子。而且还得有画架、画笔和画布。”   提奥说:“干吧,我支持你。”   温森特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一个黄昏。“画油画,我的真正的绘画事业开始了!”   在旅馆的台阶上,提奥又把温森特叫住,“还有,我为你感到高兴,”他说,“她很可爱,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谁?”温森特故意装聋作哑,其实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啦。   “谁?”提奥学着哥哥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   第二天,提奥为哥哥买了画油画所需的一切用品。“假如没有提奥,我可能已经给别人逼死了!”温森特想。   8. 艺术是一场战斗   傍晚,在海滩上劳累了一天的温森特背着画箱往家里赶,但是一只大渔船归来的有趣的场面把他吸引住了。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孩子呼啦啦跑过他的身边,登上一间小木房的望楼。海面上徐徐驶来一只渔船,望楼上站在前头的男人拿出一杆大的蓝色旗子迎空飞舞,小孩子们跳着叫着,其中一个腆着肚子,双手拢在身后,像船长一样沉着老练。夕阳把他们染成红色,像披了一件彩衣。温森特对那些孩子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想他们一定以为自己都在为帮助这只渔船靠岸作努力。渔船上的人上岸以后,大队人马像沙漠里的商队一样返回家里,喜庆的气氛融入灿烂的晚霞里。   温森特忘记了家里已经没有一个土豆,三只嘴巴都等着他借钱买晚餐回去。他放下画箱,十分细心地速写下了看到的各种细节,准备回去以后着手画一幅油画。但是回到家里以后房子里空荡荡的,克里斯蒂一定又和孩子们回娘家了。孤独伴随着饥饿袭上来。   克里斯蒂近来的情绪已经有了某种不稳定的迹象。她常常以各种理由拒绝为温森特摆姿势。所以温森特不得不从外面雇模特,油画费用大大地增加了他的负担,50法郎往往只够用六到七天,没钱买食物是经常的事,每逢这个日子临近,温森特就把自己的一份食物偷偷藏起来,欺骗肚子是他惯用的伎俩,到第二天小孩子哇哇哭的时候,他就装模作样地寻找,果然就找出了一块吃的东西,弄得克里斯蒂常常流眼泪。但不管怎样,日子是越来越艰难,克里斯蒂有时跟温森特打个招呼,把孩子们带回娘家去吃一两顿,近来往往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她每次回来都能弄到一点吃的。她的家里绝不可能给她吃白食,那也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全部收入来源于她哥哥的女人,所以温森特觉得克里斯蒂回家不是好事。而且她每次回来举止神态有所变化,常常脱口吐出一些粗野的字眼。   温森特逐渐感到有种痛苦在慢慢地咬噬他。   他在这痛苦之中给弟弟写信,这是他工作以来从不间断的一项工作,与绘画一样成为精神上必不可少的一种粮食。   他向弟弟倾诉了绘画中的苦恼与快乐,以及和克里斯蒂之间逐渐出现的隐忧。胃痛袭来,他感到他的肉正被一把无形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割去,他写道:   事态的发展使我受不了,虽然我竭力忍受,但我感到我的力量衰退了。只要我在忙着,我就感觉不到它。而当我不站在画架旁边作画的时候,它就不时对我进行突然袭击。我有时头昏眼花,有时胃痛。不知道别人是否尝过这种滋味,的确是难受的。当然我决不屈服。……提奥,你一定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别人如果知道我的处境,他们会说:“哼!我早料到是这个样子的!”这时候他们不但不帮我,反而会切断我重新得到力量的可能性。   我一定会得到力量,米勒说过:“艺术是一场战斗,献身它是必须倾注心血并且奋力拼搏的。”   那么我呢,生活对我来说是一次艰难的航行。我怎么知道潮水会不会上涨,及至没到嘴唇,甚至更高呢?但这不能阻止我继续前进。我将生活得有价值,我将努力奋斗,并赢得生活。就是说,如果必须在生存与绘画之间进行选择,我宁愿要绘画,因为这项工作是永恒的。凡是想要保住自己生命的人,将会丧失生命;而为了自己的追求而失去生命的人,他将得到生命!   第二天早晨,温森特在床脚下发现一个小土豆,上面发了根小芽。这使他大为高兴。   “嗬,机灵的小家伙。”他把它捏起来放到火炉上,然后就开始画昨天下午的那幅画,他想该叫做《晚归》呢,还是叫《归来的渔船》。但这只是他在摆弄画具时考虑的。他还未来得及在画布上打好草图,有人敲门。   “西恩!”他高兴地喊道。   不是西恩,是一个卖灯具的小商贩。他来找温森特要钱,一个星期前他卖给温森特一个灯罩。那人个头很高,嗓门粗大,温森特刚刚聚集在脑海里的感觉一下子全跑光了。温森特说他现在没有钱,等一收到汇款马上还给他。但是那个人高声谩骂,他说温森特有钱不还,他昨天还看到温森特还了他邻居的钱,他得在他家里拿一件什么东西抵账。温森特心中焦躁,走上去拉那个小商贩的手臂,说:“请你出去!”   看样子那个小商贩早就想在这个“疯子”身上干点什么惊险的游戏,他用肩膀把温森特一撞,哗啦啦一阵巨响,温森特连同画架一起摔在了地板上。   他躺在画架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他不感到身子不适,也许因为画架的原因他没有受伤,但是,他觉得心灵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被撞碎了,就像他的画架一样残缺不全。   土豆的焦糊味把他牵引起来,他慢慢地爬过去,把滚烫的黑糊糊的土豆从火上一把抓过来,丢到嘴里嚼着。他忍受着口腔内被烫灼的巨大痛楚,直到麻木,眼泪抑制不住拼命突破眼眶往外涌,但是他把它堵在里面,所以他的眼里放着光。那个土豆的作用再不是充饥,而是成为某种象征,被温森特嚼碎了。   这天西恩没有回来,倒是一个政府的估税人来了,他上个月来过一次。他跨进门的原因大概是门没有关,他在屋里四处扫了一眼,他对这个家徒四壁的大方格子颇有印象,然后他说:“对不起,我忘记我来过这里了。”那神态是他永远不会再一次犯错误。   第三天克里斯蒂回来了,带回了一小片面包。温森特躺在床上已经不能动弹,这种情景使她哭泣不止。“对不起,我不该离开你,温森特。”   “没什么,”温森特有气无力地说,他把手放在她的头上,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得离开海牙了,西恩。”   “是的,……我知道。”   “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到德仑特或者纽南。”   “我们先不谈这个,好吗?”克里斯蒂擦了一把眼泪,“你应该振作起来,我记得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垮你的。”   这句话使温森特从床上撑了起来,他握住克里斯蒂的手说:“谢谢你,西恩。”   9. 再见,海牙   温森特还是决定离开海牙。   温森特办好了一张为期一年的通行证,他可以持证去他想要去的地方。他把第一站放在边远小镇德仑特。   离别海牙对温森特来说是一件很伤感的事,西恩和她的孩子尤其使他心碎。   打点行李的时候,克里斯蒂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小家伙手脚并用从地板上爬过来,抓着温森特的衣角,高兴得咯咯咯笑,温森特把他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用胡子蹭他的小脸蛋。“叫爸爸,我的孩子!”他说,同时眼泪就出来了。   他决定去看看毛威和戴尔斯蒂格,他们毕竟曾经帮助过他。事有凑巧,那天毛威在家里举行一次聚会,戴尔斯蒂格、魏森勃鲁赫、德·布克等人都在,屋子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毛威正在表演他的绝活:他模仿着他的朋友们的形象,把大家逗得开怀大笑。   温森特的到来使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破旧的服饰与整个房间极不协调。只有杰特表姐邀他入座。   “我是来告别的,我得走了。”温森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我衷心地谢谢大家两年来对我的帮助。”   毛威给温森特斟了一杯酒,“祝你好运,温森特。”他顿了一下,   “也许我过去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了,请原谅。”   温森特感到鼻子一酸,他的眼皮急速地眨动,一种悲壮的情绪涌上来。他仰起脖子把酒干了。   戴尔斯蒂格说话了:“你认为你离开好吗?”   温森特再也无法控制,他冲口而出:“因为你们认为我离开好,所以我就离开。”说完把酒杯放下,“也许我会回来的,再见了,先生们!”   站在火车上,温森特向送行的克里斯蒂挥着手,同时也向这个性格复杂的城市挥着手:再见,海牙!      第五章  渴望生活   1. 兴许是个杀人犯   森特住在德仑特车站附近的一家乡村客栈里。这个客栈有一个大客厅,就跟布拉邦特的客厅一样。温森特从中感到一种熟悉的亲情。客栈的老板娘是一个漂亮的小个子,她整天就坐在客厅里,用一块小铁片刨土豆的皮。   老板娘喂了几只羊,她每天清早把它们从羊圈里赶出去,羊就在附近自己觅食,房子附近有的是青草。   乡村的景色优雅娴静,温森特心情畅快,在村子里到处转了一下,就觉得这里要画的东西太多了。   第三天早晨,他开始画第一幅油画习作。画的是客栈后面一座用草皮与棍子盖成的小房子。那是客栈用来搞伙食的。房子很矮,倚在一条土坑边,顶上铺盖的干草中间长出了几丛嫩绿的青草。正画着的时候,两头绵羊和一头山羊先后从土坑上跳到屋顶吃草。山羊爬到顶上,向烟囱里面张望,那样子像一个望风的小偷的同案犯。漂亮的老板娘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用她的扫帚向山羊丢去,山羊机敏地跳下来。   温森特觉得有意思极了,他想起毛威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尽管他创作经验丰富,但他“有时候不知该在画中什么地方加进一条牛”。他发现想象力不如观察生活并在某一个瞬间抢到一个机遇,也许这个机遇将永不再来,能不能弄到手,就看你的运气了。   老板娘看见温森特呆呆的神态,就觉得他像那只山羊一样好笑。温森特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大概也就25岁左右吧。是清新的乡间空气把她滋润得如此美丽的,他想,她应该是一个好模特。勤劳、朴实、善良、美丽、庄重、温柔……他头脑中一下涌出许多的词语,而他眼前已经勾勒了一幅人物写生,那张幻想的画面上的脸表现出了更丰富的情感,也许一百个词语也形容不了。   在画风景的同时应该画模特。   他把那幅画着山羊在小茅屋顶上偷吃青草的画中加入了人物,他特别注意了那个娇小的女人脸上嗔怒的表情,这幅画使老板娘看了很高兴,温森特就提出来让她做模特。   “什么模特?”她顿时警惕起来,不知这个胡子拉碴、眼睛深陷的家伙在玩弄什么把戏。   温森特费了好多的口舌才说服她,不过她只在午饭后休息的空隙有点时间。这当然是不够的。   他在她摆弄土豆的时候画她的侧影,如果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表情很自然,而且不时扭头看画板上她的形象是否漂亮。可是客栈总是经常有人来的,来人往往被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弄得大叫大嚷,他们说:“这是干什么呀!”   老板娘立即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先生?”对温森特报以愠怒的神情,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她正在受着某种侮辱,而自己一无所知。   温森特不知所措,这种猝变使他的所有灵感被狂风刮走。   他决定寻找一个比这里更偏僻的地方。几个星期以后,他坐着一艘农民运泥炭的木船,沿着霍盖温运河,穿过一片沼泽地,来到一个叫新阿姆斯特丹的小村落。这是一个小高地,它的低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褐色沼泽地。这里有一些奇怪的、像唐·吉诃德式磨坊一样的小房子,一些奇特的巨大的吊桥。入夜,村子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倒映在河面、泥淖中或水坑里。如果是一个好月夜,天和地就连接在一起,到处星光灿烂,形成一幅绚丽多姿的天宫图,这是多么美好的地方。   居民住的房子大都是用很旧的干草盖成的大房子,温森特发现,这种房子的猪圈与居室之间甚至没有一块隔板。   他想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宁静的小王国。   他立即写信告诉了提奥,他说当人们被环境所压倒的时候,心情是不幸的,但是看到了这样一片静静的荒野,时常会感到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在这样的环境里绘画,给心灵注入更多的诚意、耐心与始终如一的精神,是人生之一大幸福。自己的生活目标是尽可能多、尽可能好地画油画与素描。这样到最后的时候,希望自己能怀着爱与亲切的依恋,回顾所走过的道路,心里想:啊!我竟画了那么多的画!   声称自己宁愿做一个画家,每月收入150法郎,而不想担任别的职务,即使做一个艺术商人,每月收入500法郎,也不干!   最后他几乎是用自己愉快的心情向千里之外的提奥大声呼唤:   好兄弟,来吧!到这里与我一起在荒地上,在土豆地里画画吧,来与我一起观察犁地与牧羊吧,来与我一起坐在炉火旁边——让吹过荒原的风暴吹到我们身上吧!   他给西恩写信,寄给她一些从干瘪的肚子里省下来的钱。   好日子并不长久,提奥有一段时间因为和雇主的关系紧张而心情不好,就来信劝温森特回家乡去。而温森特则劝说弟弟离开古比尔,兄弟俩一起投奔大自然。双方发生了分歧。   可是,另一种外来侵袭又压抑着温森特,寂寞孤独的痛苦猛扑过来,荒地上的人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待温森特,好像他是他们宁静生活中一种破坏性的侵略,而他们敌视这种侵略。   一天,温森特在一座小茅屋边避雨,两个农民搁下耕具到房子里小憩,他们并没有发现温森特的存在,在一起议论着他。   “我敢说,那绝对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你没看见那眼神,对任何东西都直勾勾的,一门心思要把什么弄到手的样子。”   “我看把他当做一个疯子更合适,他干一些正常人都不干的事。”   “兴许是一个躲避警察的杀人犯呢!”   温森特悄悄地离开了,雨水把他全身淋得透湿。   2. 门要么打开,要么关起来   温森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在外奔波了两年以后,酸甜苦辣尝遍,他一下子省悟过来,他忍饥挨饿,换来的是神经极度衰弱,憔悴而充满失望。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与它们相比,家中毕竟还有温暖。   温森特有一种野狗流落街头,弄得丧魂落魄,然后被好心人收留的感觉。   西奥多勒斯牧师又一次调动来到纽南。他们一家的生活仍很拮据。他和妻子年事已高,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充满对好日子的幻想。温森特的归来增加了他们的负担,至少在住房上面,因为他们原来是有一间小房子出租的。   父母亲对温森特表现出了过分的热情,这是天性,他们觉得儿子再怎么样不听劝告总是他们的儿子。温森特却因为父母对他热情而深感不安。特别是父亲,那种潜在的不信任的阴影时时笼罩着温森特,虽然他常常表露出要与儿子沟通思想、达到相互了解的意思。   家里腾出了一间马夫居住的小房子,那是温森特一个人的天地,谁也不去打扰他。   3. 你怎么不卖你的画?   纽南最大的特色就是纺织手工业发达,纺织工人占了人口的相当比例。几乎家家都有一至两台织布机。温森特回家后寻求素材、马上被纺织工人迷住了。   他从画纺织工人的水彩画开始创作。这些画很难画,因为织布的工作间太小,不能拉开距离进行透视,找不到理想的角度。人物形象在昏暗的灯光下很模糊,温森特就在一个织工手里借到了一盏小灯笼,以增强视觉效果。于是他看到了一种奇特的景象:工人们正在理线,他们弯着腰的身体背着光,黑色身躯灵巧地晃动,显得娴熟而充满自信。他们的影子投在织布机的板条与转轴上,有的投在白色的墙壁上。温森特从这些默默无闻的纺织工身上发现了一种区别于波里纳日矿工的不同的气质。他们衣着朴素干净,寡言少语,听不到一句不满的言论,那种埋头工作的样子就像一些负载重物的温驯的马。   温森特接连画了几幅纺织工水彩画以后,和纺织工们结成了朋友,他们从来不嘲笑和议论他。虽然不知他们心里是怎样想的,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一丝痕迹,好像画画和织布没有分别,只是分工不同而已。这使温森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宽慰,他终于有了在精神上宽松的时刻,所有的心思都能百分之百地投入创作。   然后他又开始画油画,他画了一幅非常有趣的作品。他在一个纺织工的家里发现了一架古老的褐色橡木织机,上面有一个刮掉了的日期,依稀辨得出是1730年,那种褐色也只是由于岁月的变化而变化的,它的底色是绿色。主人是一个瘦高个男人,漠无表情,坐在织机前,一如一尊雕像上面安了两只机械动作的手臂。织机附近摆着一个小摇椅,坐在椅中的婴儿不哭不闹,整天盯着那往来如飞的梭子发愣。这个小家伙长大以后一定像他的父亲一样是把好织手,而将来他的儿子也会坐在这个摇篮里,上他人生的第一课。温森特想。   温森特想要表现的是工人们的坚忍和易于为土豆与咖啡世代相搏的满足,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深层意义上的凄苦与悲凉。   但是注定温森特不能享受太长的好景,很快他就发现他精神上的宽松只是一种自欺欺人,人们在工作之余又表现出了他们的天性,他夹着画板兴致勃勃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总是有一些人家会把百叶窗打开一条缝,露出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回到家里,和弟妹们的关系也并不融洽,只有威莉敏妹妹喜欢他,但也仍然是怜悯多于理解。   温森特不和全家一起在桌前吃饭,他总是把碗端到一个角落里去吃,他认为他和家里人交谈越少,相处得就越平静。   这段日子,母亲摔伤了腿,右膝关节下大腿骨骨折了。温森特当时正在田间画油画,威莉敏来找他的时候,他不要命地往家里跑,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是多么地爱母亲。   4. 我爱你,温森特   母亲腿伤没有严重的危险,温森特吁了口气。他跑到医院里的时候,焦虑和剧烈运动几乎使他晕倒,他伏在母亲怀里失声痛哭,母亲大为欣慰,摩娑着他的头发,反倒安慰着他。   母亲出院以后,常常坐着她的小马车到野外去看温森特作画,她第一次发现儿子身上有一种普通人无法企及的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他所看到的美丽的事物用线条和色彩表现出来的,在纽南,儿子是惟一的一个!母亲多少感到了一种朦胧的喜悦,并且为温森特是她的儿子而自豪。   他给母亲画了一幅油画,画的是纽南的小教堂。教堂在稀稀落落的柏树中耸立着,一些做弥撒出来的妇女悠闲地在教堂外的矮树丛前谈着话。温森特没有什么送给母亲,这是他惟一能表达心愿的礼物。母亲让儿子把画挂在客房的墙上,然后把温森特搂在怀里,激动得流出了眼泪。她说:“温森特,我知道你总是要出远门的。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温森特嘤嘤地哭了。一个人即使走到天涯,仍然走不出母亲的胸怀。   温森特征求了母亲的意见,因为家里的房间太窄小,他另外租了两间大房子。母亲也还是经常去看他,并且常常在处境困难的情况下,把欢乐带给儿子,她跟他开一些别有生趣的小玩笑,然后母子俩哈哈大笑。   他在田野上画了一个月左右的风景画,并且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他有被跟踪的迹象。而且和地里拄着锄头用怪怪的眼光盯他的农民是两码事,但他始终找不到他的尾巴。   他不知道是祸是福,自卫的本能使他决定要揭开这个谜。   有一天烈日当空,他带着一顶破毡帽画一个犁地的农民,远处的榆树下有一团白色影子在不时飘动,他凭直觉认定那是盯他梢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入他的头脑,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胆小而又多事的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把温森特当做了一个疯子,她非常开心地想要看看疯子到底干些什么,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她的姐妹们听,为了使故事延续下去,所以她必须天天去看。温森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快就忘记了她,田野和农民才是他专注的对象。   傍晚,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温森特还得享受最后一抹夕阳。他收起画夹,掏出烟叶和小烟斗,拿出速写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种印象的能力,并在其中获得永不消褪的快感。   一声微弱叹息传过来,接着是一件东西扑地而倒的声音。   温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后一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扑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长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脸枕在手臂上,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角已现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   温森特拿不准要不要去帮她,他对她并没有好感,她是因为偷看他时间太久而晕倒的,况且他不知道他的帮助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几步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会出人命的,他想。然后向她走过去。   他单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紊乱的头发理顺,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点水。她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惊恐之中透露着温柔,还有一种神秘的梦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弯中微微颤抖。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小姐?”   女子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晕。他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西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温森特。”她轻轻地说,她的脸离他很近,嘴里的热气呵到他脸上,温热而使人激动。他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惊奇,村里人谁都知道有一个招摇过市的疯子,他的名字叫温森特·凡·高。但温森特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   “玛高。”女人站了起来,在温森特的手臂将要松开的一瞬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温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贴上他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爱你,温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说。   温森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撞昏了头,同时本能的欲望骤然爆发。   夜幕把俩人完全笼罩,田野旁边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充满柔情。   5. 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玛高就住在温森特家的对面。她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母亲和五个姐妹。他们的家庭有一笔巨大的遗产,所以成为纽南比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时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们全家都深居简出,让人猜疑,一层神秘的色彩装饰着这个家庭,形成纽南一道奇异的风景。村里人对这所屋里晃动的一个模式的老少女人们曾有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议论,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而且达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温森特从玛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为纽南第一个解开这个谜的人。   因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异的母亲控制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饮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种在女儿们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绪。所以她坚决反对女儿们与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个面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窝。   玛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个,排行第二,年已40岁。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时期爱上本村一个少年,但被母亲和姐妹们群起攻之,赶跑了那个胆大妄为的侵略者。从此,玛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一个女人不能爱人和被人爱着,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来到我身边。”她对温森特说,“可是纽南没有我所爱的和敢于爱我的人,我幻想过我的爱人像我一样受着孤独和痛苦的煎熬,有一张因焦渴而枯衰憔悴的脸。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当村子里的人对你望而生畏、恶意中伤的时候,就像刀子同时扎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温森特头天晚上把玛高的“我爱你,温森特”视为一件荒唐的事,他的回应也仅仅是出于一种本能,他甚至在狂热中都没有说出任何充满激情的话语。相反他的潜意识里把这种稀里糊涂的艳遇和纽南人冷漠的面孔联系在一起,也许这只是纽南的一种对他不同形式上的嘲弄,或者是一个陷阱。   玛高毫无保留地倾诉后,情况就不同了,温森特首先为玛高在逆境中漫长而坚决的追求所感动,然后他觉得必须把玛高和他之间的纠葛作为一件大事来慎重处理。不管怎样,玛高的爱是真切而热烈的,这种爱情的背后是冲破一切阻力的果敢与坚定不移。   “我也爱你,玛高。”温森特在思索了几分钟以后,缓慢但却是坚定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温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恋爱和结局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玛高,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向人倾诉痛苦与欢乐的欲望,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耐心地当他的听众。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奥,他的心事只能在自己心里发酵,质变为另一种痛苦。玛高真切地说:“我要分担你的忧愁,亲爱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接下来他们约定各自向家里透露他们的爱情,请求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父亲对温森特发布的又一次“新闻”甚为愤怒,有这么个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在有生之年获得一种体面的宁静。但他又无法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规范儿子的行为,所以他的意见又落入俗套:   “你没有钱,单靠弟弟的供养来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吗?”   “只要我忠于我的事业,不断进步,挣钱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么你应该等到你能挣钱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决心,您无法阻挡!”   玛高的家里则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根本用不着亲自出马,她以一种必胜的自信毫无表情地欣赏着四个女儿行使家法。玛高的四个姐妹搜罗了她们毕生的智慧把温森特刻画成一头作恶多端的狼,而玛高小绵羊正自己走入那只血盆大口中。   玛高的眼睛哭肿了,傍晚他们在田野见面的时候,玛高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个40岁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具有持久的战斗力,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森特面对伤心欲绝的玛高,毅然决定独闯虎穴。   老母亲披挂上阵,精兵良将,阵容齐整。温森特后来能够在五只母老虎的围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实在是万幸。   温森特上场时倒是从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话往往换回来她们每人两句的轮番轰炸,甚至更多。他在三个小时里只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爱玛高,玛高也爱他,他们得结婚;二是玛高在家里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继续下去,可能会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脑膜炎;三是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不结婚。她们说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么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最后老母亲把那种咒骂和愤怒归纳成了一个中心思想,得等两年以后再说,以此验证温森特爱情的坚定程度。实际上用两年的时间不断摸索驱散这对野鸳鸯的计谋是绰绰有余的。   此后玛高的形象变得日益衰竭,温森特觉得她简直就像福楼拜小说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着对温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来,在野外找到正在写生的温森特:当时旭日东升,祥光四射,谁也料不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会出现不幸:玛高在家里喝了一小瓶番木鳖碱,见到温森特以后,已经支持不住了。   玛高倒在温森特怀里的时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微笑着说:“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6. 你为什么和她通奸?   温森特把玛高送到医院里,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鳖碱的时候,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鸦片酊,而这正是一种解毒剂。   医生说,性命可以保住,但恢复健康要根据环境和心情来确定。她的身体非常虚弱,至少现在不能结婚,但是如果温森特跟她断绝关系,也是一种潜在危险。   她的家人把温森特看成罪魁祸首和杀人犯,否则她会平静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   对这种愚蠢的辱骂温森特并不放在心上,遗憾的是他在十年以前没有遇到她。玛高应该是一个好姑娘,一个像母亲科尼莉亚一样的贤妻良母。而现在她给他的印象是一架被修理工弄坏的克列蒙纳小提琴,那本来是件名牌产品。   温森特在这件事的打击中仍然能够坚持背上画箱去野外作画。虽然他的脸上布满悲戚和忧伤,但人们还是不能容忍他。他们认为如果单是他一个人去干不妨碍任何人的傻事,他们还不好过分干涉他,但是既然他公然制造出了“丑闻”,败坏了纽南的名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他们的挑衅是理直气壮的:   “你为什么和她通奸?!”   温森特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猥亵与下流,他感到非常伤心,对此他置之不理。   这时,一个叫海尔曼的小商人和温森特交上了朋友,他表示非常喜欢温森特的画,并要求得到他的作品。这使温森特大为兴奋,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在这和境况下敢于违背整个纽南的意志而靠拢一个落魄的人实在是需要勇气的。   温森特接连给海尔曼画了一批作品,海尔曼对他的每幅作品都相当满意。付出了就渴望得到报酬是一种正常的心理,但是温森特在纽南连这种心理都不敢有,他的成绩被一个鼓起勇气和他做朋友的人所理解了,就是他的幸运,往价钱上面想就是往孤独的荒野上走,而这是温森特非常害怕的事。   温森特在闲谈中透露出他不久要出走的信息,到安特卫普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海尔曼慨然表示要资以旅费,温森特很感动。   通过海尔曼的介绍,温森特收了三个徒弟,都是家境较好的工人。温森特在他们家庭条件允许的前提下,收取一些报酬,不是钱,是油画颜料。   7. 吃土豆的人   1885年3月,温森特回到家乡的第三个年头(第十六个月),父亲西奥多勒斯因意外事故去世。提奥回来参加了葬礼。温森特也搬到家里住了一个时期。   因为巨大的悲痛缩小了温森特与弟弟科尔以及其他妹妹的距离,哀伤过后,全家人的关系较父亲在世时融洽多了。但是为了不妨碍弟妹们的正常生活,温森特还是决定搬出去住。他认为这样也许是维持他们之间友好关系最长远的明智之举。   从家里走出来,温森特租住在一个工人家里,他的邻居是一户农民,主人叫德格鲁特,是个五口之家。他们全都下地干活,脸晒得黑黑的。德格鲁特有一个17岁女孩叫斯蒂恩,性格开朗,整天疯疯癫癫的,挺招人喜欢。她穿一件满是灰尘并打了补丁的蓝色裙子,一件紧身胸衣,由于田野的风与太阳的影响,她的服装看上去比城市贵妇人的服装更加优美。温森特经常请她做模特。   德格鲁特一家以土豆为主食,偶尔能喝上一杯清咖啡,过节的时候卖点土豆换一小块咸牛肉。种土豆、挖土豆和吃土豆就是这一家子的全部生活。   温森特每天晚上都到德格鲁特家里串门,他们对他很友好。他经常观察他们吃蒸土豆,一边想着一些问题。   那是一间被烟火熏得黑呼呼的小屋子,一屋子五口人脸色黝黑,围着桌子,占去了房子的大半空间,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桌子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蒸土豆,硕大的土豆爆裂开它们的皮,香气从裂缝的地方浓郁地弥漫开来,充溢了整个房间。   他开始着手画这幅画,在闪着金黄色火苗的灯光下,一家五口人在吃着土豆,他们曾用伸进盘子里的同一双手去锄地,他们用诚实的劳动挣到了他们的食物。他们翘起的鼻尖在灯光下放着光,相互谦让传递着土豆。这种情景是和谐而宁静的,有一种朴素的幸福与温馨。   油画完成以后,他给起的标题为《吃土豆的人》。因为还没有干透的原因,他不能够立即进行一些必要的修改,又怕弄坏了,所以把画寄放到一个徒弟家里,并叮嘱他千万要小心,不要把画弄坏,干了以后他再去修改。他对这幅画是比较满意的,他沉浸在这种满意中的时候,麻烦又来了。   一个神父找上门来。   斯蒂恩姑娘怀孕了!   神父毫不客气地指责温森特的可耻行为,他认为只有温森特符合干这件事的条件,他有过不光彩的记录,而且和斯蒂恩接触颇多。   “我是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责别人的!”神父说。   温森特经历这样的事太多了,被人诬陷和受到侮辱就像饿肚子一样平常。但他决定改变他的处事方式,进行以牙还牙的斗争。所以他非常平静地回答他:   “我很遗憾,神父,我与斯蒂恩的接触不存在给她造成任何麻烦,我们之间是无可指责的。此外,我认为这是一件完全与神父无关的事,你应该呆在你形而上的事务范围之内!”   神父的绝招是到处游说温森特的模特,他愿意出钱请他们拒绝为温森特摆姿势。结果是谁也不听他的,温森特的敦厚与善良终于在纽南小范围内得到了回报。   温森特从斯蒂恩的口里得知,使她怀孕的人恰恰是教堂里的一个神父。   过不了多久,温森特到他朋友的家里,取出了那幅《吃土豆的人》,画面已经干了,上面布满灰尘,而且密密麻麻地粘上去许多苍蝇。温森特用刀子刮着这些“为艺术而献身”的小生灵的时候,竟把自己和它们比较,他感到非常有意思。   然后他做了一次细致的加工,画上最后收尾的笔触,再用蛋清涂上去,阳光下一幅成功的作品显示出了它勃勃的生命力。他觉得自己终于捕捉到了那正在消逝的事物中存在着的具有永恒意义的东西。从此,布拉邦特的农民获得了不朽的生命。   温森特决定在这个时候去安特卫普,那是比利时的艺术中心,他希望在那里能获得正规的教育。弟弟提奥邀他去巴黎深造,他觉得还为时过早,但总有一天,他得向巴黎进军的。   8. 香槟不是快乐,而是忧郁   对一个画家来说,安特卫普真是一个百花园。   温森特在激情催促下迅速投入了工作。一方面与美术学院取得联系,争取入院学油画,另一方面在街头或酒吧寻找模特。   他在一家咖啡馆里雇到了一个陪酒女郎,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性格开朗、机智幽默。温森特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在作画时和模特谈话了,谈话时模特的脸部能保持着活泼的表情。   “你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姑娘,和你谈话是一种享受!你是否对喝酒感到惬意?”   “对我来说,香槟酒不是快乐,而是忧郁。”   温森特被这句富有哲理的话深深打动,自己观察人物竟是多么地缺乏洞察力。他由此懂得了在表现某种趋于表面的欢乐的同时,更应该着重刻画内在的悲哀和痛苦。   然后他准备为她画另一幅画。第一幅是一个巨大的头像,她的快乐像水一样清澈地在画面上流淌出来,他把那幅画送给了她。她对这件温森特认为是失败的作品还是感到很满意的,她说:“画面上的我能冲淡我的痛苦。”   第二幅作品并没有画完,咖啡馆的老板严禁温森特影响他们的工作,他用近乎粗暴的举动把他赶走,并不准姑娘上门找他。   温森特就在自己租的画室里对着镜子画自己。他第一次画出了两幅自己的肖像。   在安特卫普只有一个多月,这个曾因为被人称做“船长”和“铁厂工人”而自豪的温森特就日渐消瘦下去了。   每次一收到弟弟的钱,他就立即有意识地绝食,因为有钱在手里,他就不至于饿死,养成了一种习惯以后,钱一到手,吃东西的胃口就没有了,相反的是画画的胃口陡然增大,就立即出外找模特,直到钱几乎花光为止。他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因为已经连续穿了两年。   而这一切更能有利于他在作品中找到贫困与饥饿的灵感,正像咖啡馆女郎给他的启示一样。   9. 你是在嘲弄你的教师吗?   安特卫普美术学院院长维尔拉特先生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他的外表与服饰都和谐一致,透出一种整洁与深沉。   尽管温森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在院长办公室还是显得过于寒碜,给人一种洁净的餐巾上突然出现一只苍蝇的感觉。维尔拉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异或厌烦的表情,这是一个涵养很好的老头。   温森特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并递上两幅布拉邦特的风景画,维尔拉特看了一眼,就像看他办公桌上的一只蘸水笔,然后他向旁边的一个教员指派了一份工作,再回头对温森特说:“画得不错,但是这种画与我无关。”   温森特赶紧递上两幅人物肖像。维尔拉特照样是毫无表情。   “好吧,明天来上课,不过你得自备油画材料。”   温森特成了学院的临时学员,所修课程是裸体人物与古典雕像。   裸体人物班有大约30名同学,由一个叫西贝特的教员教授这门课程。能够和各种各样的画家同处一室并看到别人作画,这是温森特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事,他感到新鲜,也感到很高兴,同时也可以省去许多雇模特的开支。这里每天都请一两个男模特。   温森特的同学们大多是25岁以下的年轻人,只有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他们由于年龄的关系,更具有紧迫感,所以比年纪小的同学更用功,而骄气往往在小同学中间体现出来。   西贝特先生经常停留在温森特的背后,看他勾勒线条,偶尔跟他说说话。   “我知道你很用功,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有进步。”西贝特先生对他说。   “噢,谢谢!”温森特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词语,专注于模特的时候,这种必须的应酬使他很烦躁。但是西贝特却有兴致把谈话继续下去。   “维尔拉特院长说,你的作品中间有某种可爱的东西。”   温森特很高兴,他发现西贝特没有对任何其他同学说过这句话。   温森特去看其他同学的作品时,他吃惊地发现除了他以外,整个班画人物都不加背景,画布上两个摔跤的裸体男人枯燥地展示健美肌肉,他感到很纳闷。席里柯与德拉克洛瓦所画的人物,人们从前面看也可以感觉到人物的背部,人物周围的空气感从画面上突现出来。同学们画肉体的颜色都是相同的,近看都很正确,但如果后退几步看,就非常缺乏明暗浓淡的变化,产生出一种不调和的效果。   他反过来再看自己的作品时,自信心就升腾起来。他的作品,从近处看,红底色上有绿的韵味,灰底色上有黄的韵味,拉开距离以后,反差使画面上充斥着空气流动的感觉,仿佛有颤动的光在上面倾泻。   有一些同学看到温森特的画,不以为然,甚至把他当作笑料。另一些同学却被他的画所吸引,有几个胆大的受到了温森特的影响,公然摒弃正常的教学程序与规则,与温森特一起探讨。有一个同学在画模特的时候,用大胆的表现手法,把阴影部分画得很肯定。这幅习作在班里流传的时候,引起一阵混乱,温森特给它的评价是“充满生命力”!   第二天,西贝特先生把温森特叫到他的办公室,严正指出:如果他胆敢继续沿用他的绘画方法,并以此来影响正常的教学秩序,他将报告校务委员会做出处理。   温森特耍了一个花招,这是他在经历众多的挫折以后总结出来的自卫的法子,因为他还得在安特卫普呆下去,在学院里呆下去,理由是:模特是免费的!所以他对西贝特先生唯唯诺诺,表示愿意矫正自己的“坏习惯”,而当这种事第二次被西贝特先生拿获的时候,温森特一脸懊丧,他拍着自己的脑门,哭丧着脸说:“啧啧啧!您看!我又粘上了‘坏习惯’!”背过身子以后,他就把舌头伸出来窃笑,像一个得逞的小偷。   虚伪往往能获得快感。对温森特来说,这种虚伪是迫不得已的。正像当初克里斯蒂说的:“不是我非干不可,而是我不得不干!”   有一天班里举行了一次素描竞赛,模特是一个日耳曼人。不用教师评分,温森特就知道自己是倒数第一,因为其他所有同学的素描都是一个样子,而他的习作与大趋势是背道而驰的。   温森特正好坐在第一名的背后,他是看到那个同学画完的。比例相当正确,但却是死的。   评出结果以后,温森特的天性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他在一些同学中展示和讲解自己的作品,并把第一名贬得一文不值。他还讲了已故的法国画家马奈的故事来比喻自己。他没有见到过马奈的作品,但他的作品造成的轰动效应遍及欧洲艺术界。1867年马奈举行个人画展时,他的朋友、文学家左拉曾发表一篇颇有影响的文章。他写道:   马奈先生与任何一位具有独特见解和强烈个性的艺术家一样,注定要在卢浮宫占有一席之地!   西贝特先生大为愤慨。   “你是在嘲弄你的老师吗?温森特先生!”“我最后一次严正申明,你必须改变你自己!”   温森特真的就着手改变自己。他把自己与其他的同学做了一个比较,他认为自己是有些固执和呆板,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曾经在监牢里关了十年的人,他下决心着手改变的是自己的外观。   他的牙齿越来越多地掉了,最多还剩十个,吃东西的时候,他尽可能不使用它,一骨碌就吞下去,以免不小心磕碰下来一颗。此外,为了不至于太强烈地感到肚子饿,所以他抽很多烟,弄得咳嗽加重,还有可恶的胃病,这些病症弄得他看上去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他对弟弟提奥写信说:   谁要是想画画,他一定要设法活下去。   所以他为了自己的身体去看病,医生说,这是一种全面的衰退,一定要注意保养。   不过温森特并不太伤感,众多的艺术家都有类似的经历:缺乏金钱,健康不佳,遭受歧视,孤立无援,终生受罪。德拉克洛瓦说过:一个画家只有在牙齿掉光,头发全无的时候,才能弄明白成功的奥秘。看来,掉牙齿或许是接近成功了。   他决定三个月学习期满,就到巴黎去。 第六章  大千世界   1. 什么叫印象派   温森特和他的信同时到达提奥面前。   提奥有个习惯,温森特的来信他得工作之余回到公寓一个人静静地读,全心全意地陪同哥哥承受他的痛苦、孤独与悲凉,然后又在逆境中一同振奋和骄傲。他越来越感觉到温森特的奇特之处了,温森特有时候甚至达到了近乎伟大的境界。   提奥用裁纸刀把信封裁开,信封里总是塞得满满的。就在他小心翼翼地伸进手指抠信纸的时候,门口的光线骤然暗下来,这种干扰真不合时宜,尽管心里愠怒,但作为一个有身份的绅士,提奥已经锻炼得喜怒哀乐在脸上不着形迹。他抬起头来,给门口一张平静而略带微笑的脸。   夕阳从拉瓦尔街两座高大建筑的空隙中射进来,把一个疲软的人体镶嵌在一条晕红色的彩边里,对比之下,红边红得耀目,人体黑得眼花。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笑容渐渐浮上提奥的脸。   “温森特!”   “提奥!”   温森特原定6月份到巴黎来的,现在提前了3个月。在安特卫普结束了学习以后,正规美院的枯燥乏味使他改变了决定,久闻巴黎正处在一个艺术革命的伟大时代,他觉得他在其他任何地方呆下去都是毫无意义的。他按照自己的记忆构想了久违的巴黎,然后沉浸在这种狂热之中,信刚发出一天他就登上了火车。   提奥又一次得到了提升,现在独立经营蒙马特尔大街的古比尔画廊。他告诉温森特,经过他几年来的努力,已经开始展出了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了。   “印象派?”温森特在海牙时听到过这么一个派别,但无法把概念具体化。不过他对这个名词很感兴趣。画家就应该对人生及环境进行体验,然后创作作品,表现出观察后的感受和印象。“什么叫印象派,提奥?”   提奥神秘地笑笑,“这还是一个值得争议的派别呢。你一定听过12年前发生在巴黎的‘无名艺术家展览’的故事吧,一群名不见经传的青年画家在巴黎卡普辛大街举办展览会,参加展出的有莫奈、雷诺阿、毕沙罗、德加、塞尚、西斯莱、莫利索、居约曼等人,这批画家向世人展示了一种崭新的风貌,他们反对当时已经陈腐的学院派和矫揉造作的浪漫派,在巴比松画派及库尔贝的写实作风推动下,吸收19世纪的现代科学技术,受到光学理论的启发,注重对外光的研究和表现,主张在阳光下寻找直接感受,表现出物体在光照下所产生的色彩的微妙变化。”   温森特头脑中某根神经被牢牢地系住了,他忍不住插嘴道:“那么说,他们遵循色彩和光,以色为基础,捕捉色彩在光线中的瞬息变化来揭示人和自然的奥秘?”   “对,听起来你好像早就入伙了,抓住瞬间印象,就是他们追求的目标。”   “啊,提奥,太绝了,印象派,光是这个名字就够伟大的了。”   提奥大笑起来,叫温森特摸不着头脑。   “错啦错啦,这里有一个有趣的故事,展出作品中有莫奈的一幅《日出·印象》,当时巴黎艺术界以及民众大都熟悉名画,他们对油画应该画成什么样子有一个固定的模式,莫奈和其他画家们展示了一批令他们感到完全陌生的作品。特别是这幅《日出·印象》,笔触明显粗犷,笔笔分开,冷暖色交织在一起,与人们习惯的把颜色涂得光洁的绘画截然不同。凑近去只能看到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色彩笔触,观看者无不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有人冷嘲热讽,认为这是对神圣艺术的亵渎。当时的批评家、《喧哗》周刊记者勒鲁瓦先生借《日出·印象》的标题撰文,讥刺这次展览为‘印象主义’的展览,印象派由此得名。”   温森特听得入了神。他的小眼睛炯炯有神,鼻翼翕动,嘴半张着,他等着提奥说下去的那副傻样子实在好笑,就像一个饿慌了的乞丐在盯着一个孩子手里捏着玩的面包。   “吃饭吃饭,巴黎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提奥笑着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去尤尼瓦塞利啤酒馆,来两份烤牛排,喜欢喝啤酒还是香槟?”   “噢,提奥,好兄弟,你正把我的兴头提起来呢。谈谈你对那幅作品的看法吧。”   “去啤酒馆还有一段路呢,边走边谈吧。”提奥站起身来,“《日出·印象》是一幅河面风景画,退后三英尺,就能看到生动的画面,每一笔都融入了自然,成为这幅生动画面的组成部分,于是人们看到在这幅画中,明暗是次要的了,色彩充当了主角。日光照耀下,河面上大自然的无穷景象在画中变幻莫测。”   “你店子里都有他们的作品吗?”   “有啊,还包括马奈。”   “马奈?我听说过他的故事,据说他有两幅作品展出时,公众哗然,有人要用刀砍画,官方出动警察加以保护。他也是印象派吗?”   兄弟俩走出大门,来到拉瓦尔街上。   “怎么说呢,其实马奈只是以一种新的形式表现人体,表现阳光下色彩的透明感以及精妙的绘画技巧,把敏锐的观察力用超凡脱俗的构图揭示出来,由于他与众多青年印象派画家关系密切,他的勇敢尝试激励了青年们,因而被印象派画家推崇为精神领袖,其实创作技法上与印象派有不同之处。”   温森特与弟弟并排走着,就像个木偶。一辆四马马车响着急促的蹄声滚过来,提奥拉了他一把,马车擦着他的身体驰过,风把他的衣角卷了起来。   巴黎真是太好了,我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温森特想。   巴黎的街头以及公共场所的大厅里到处是雕塑和绘画,艺术布满整个空间。快20年了,他在古比尔巴黎分公司工作的时候也是个17岁的小伙子了,他奇怪为什么那时候的巴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牛排与奶酪味同嚼蜡,香槟和啤酒不叫酒,温森特要了两杯苦艾酒,他觉得这才是适合他的东西。   2. 我全错了   提奥为温森特购置了两套新服装,温森特从上到下焕然一新,但他立即生出一种别扭的感觉,好像有条什么无形的带子束缚了他的手脚,举止行为很受拘束,他习惯了穿破旧的衣服。一套新衣服可以雇50次模特,买一个星期的油画颜料。可这是提奥逼着他穿的,而且还有很多的理由。   巴黎称得上是欧洲的首都,虽然第三共和国提倡自由、平等、博爱,但作为艺术家,应当有艺术家的气质。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不被人理解的艰难时期穷困潦倒,成名以后还是会讲究起来。比如印象派,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已经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赞扬者,莫奈的处境就已经逐渐改变,经常改建他的画室。   当然这些话温森特几乎听不进去,他的心思是到古比尔画店去看印象派画,然后结识一些画家。提奥告诉他,继首批印象派画家之后,巴黎已越来越多地聚居了一批更年轻的画家,以印象派为楷模,并力图在其基础上有所创造。这才是温森特最感兴趣的事。   蒙马特尔林荫大道显得宽阔而壮观,兄弟俩晃过高大豪华的百货商场和富丽堂皇的酒店,来到古比尔公司分店。   衣饰整洁、神清气爽的古比尔公司店员都毕恭毕敬地向提奥经理行礼,这种久违的礼节使温森特蓦然回到了他当店员的时候,他想那时他就像这个店内的某一个店员。但是店内陈列的作品很快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被称为印象派画家们的作品在琳琅满目的古典派与学院派作品中显得孤单而固执,它们仅仅占了一楼与二楼之间的楼厅。   温森特完全傻了眼!这些画无处不表现出一种对传统艺术的背叛。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接触那些死气沉沉的绘画,虽然构图稳定均衡,线条清晰优美,每一处都经过精雕细琢,但是画面上没有笔触,颜色之间的交接平淡冷漠,好像不是画出来的,而是用石头把颜色磨成了这个样子。   而你看他们!印象派的画,坚决大胆地否定了传统的黑色阴影,阳光的普照波及世间每一个角落,阴影的处理用青、紫色代替,在光波环绕中物体的氛围感表现得妙到极致!题材呢?天哪,甚至连题材都降低到服从于绘画色调的地位!   莫奈的《圣拉扎尔火车站》,描绘了溶解大气中的烟雾以及蒸汽中光的反射,敏锐地捕捉到了阳光下变化多端的空气的形状,并把这种自然现象解剖出来,就像解剖某一具血淋淋的动物的尸体,引发了人们心目中熟悉而又难以言状的感觉,如果说提奥的介绍趋于抽象,那么眼前的作品令温森特仿佛身临其境了。   另外两幅作品在掌握了色彩变化的同时,又注意了整体的气氛,笔触潇洒,构图巧妙,画面上人物神情自如,韵律无穷,两幅画看样子出自一个人之手,以完全不同的色调表现出了各异的情境,作品色彩的基调相当明亮。这是雷诺阿的《磨坊舞会》和《游艇上的午餐》。   此外还有德加的芭蕾舞演员、毕沙罗的农家女子折技图、塞尚的静物、西斯莱的乡村风景等等。   温森特在这些作品中徘徊,隐隐感到有某种不适,那是脖子酸痛的缘故,他没有时间去寻找和改善它的处境,他为整个这些新型的作品激动不已。他们发现了空气而且表现了它,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温森特为自己在安特卫普学生们中的表现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作品与其他呆板的学生作品固然不同,他认识到作品中要表现鲜活的空气的流通,但他只是停留在梦想阶段,自己的作品是多么晦涩阴沉!   “请问,凡·高先生!”他自言自语,“黑咕隆咚的画面上能够看到空气的流通吗?那是梦想吧?”   光!色彩!它们才能使空气活灵活现!   想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坐到了地毯上。   温森特思索一阵,又站起来,重新逐件审视那些作品。半个小时以后,他发现了新的奥秘,在这同一派别中,实际上存在两种类型,一种重光和色彩,探求光与色的独立的审美价值,其典型代表是莫奈;另一种注重室内光,以光的转换表现迅速变化的运动,使静止的画面产生动感,并用光大胆地加重色调的反差,典型代表应首推德加。   看一阵,想一阵,不知不觉又坐到了地毯上。   提奥见温森特久久没有音讯,踱到楼厅去看他,见他疯疯癫癫坐在地毯上,不禁哑然失笑。正要喊他,温森特猛然跳起来,冲着提奥喊道:   “不对!”他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两眼直视提奥,提奥感觉到在这种目光下,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类似于谜的东西。   这种否定没有了下文。刚才,他的脑子里闪过一瞬的印象,隐隐觉得这些作品中有一个道不清说不明的遗憾,令他觉得意犹未尽,就像自己背部难以够得着的地方忽然奇痒,而印象派的爪子为他抓挠,使他酣畅淋漓。但是他们应该抓挠五分钟,结果在四分半钟上停止了工作,留下了30秒的遗憾,搔痒的感觉又袭上来。   他把作品再一次细细品味了一番,那种不适的感觉飘忽不定。提奥笑了,这是会心的笑:温森特终于找到了他的天地!   回寝室的路上,温森特默默无语,眉头紧锁,垂头丧气的样子。提奥一路将手杖凌空提起来,夹到腋下,尽量不使它发出声响,以免骚扰他的静思。   到家以后,温森特三步两步冲上旋转梯子,把自己的画统统拿出来,打开一幅,丢掉一幅,顷刻间室内一片狼藉,地上摊满了他的习作。   “造型滞重,色彩深暗,毫无价值的废品!”他朝虚空里踢了一脚,好像这才能表达他对自己的愤怒。   “可是你在信中常常责备我不把你的画卖掉。”提奥打趣地说。   “我真幼稚!提奥,你别说了,你会使我感到无地自容的。”温森特说,“我全错了。”   提奥把帽子挂在墙上,脱掉外衣,不紧不慢地说:“不至于吧,温森特,我反对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其实你现在什么都有了,除了光和色,向他们借鉴吧,也许更伟大的时代正向你召唤呢!”   “你说什么?”   “我认为从你在波里纳日的第一幅钢笔画开始,你就堕入了印象主义的光圈,作品中每一笔都是你的感受,是你对自然界以及人的印象。你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提高你的色彩透明度。”提奥说,“况且,你不孤独,像你这样的人,巴黎有一个群体,修拉、高更、劳特莱克等等,都是我的朋友。”   温森特眼里放射着惊异的光芒,他若有所悟,然后又把自己的作品一件一件收拢起来。   3. 如果我能使用我的腿,我就不会成为一个画家   提奥为温森特出资到科尔蒙画院学画。还是在安特卫普的时候,提奥就多次提到科尔蒙画院聚集了很多聪明优秀的学生,温森特当时就产生了强烈的愿望,要去结识一批画家,那种有思想的年轻人,大家在一起总会比孤军作战要好,这是饱尝了孤独的人所产生的正常而迫切的愿望。但他担心科尔蒙的老师会跟安特卫普的老师一样大刀阔斧砍斫人的性格,按他们的主观愿望去构造而不是诱导一个学生。   科尔蒙的画室在克里希林荫道旁边的一栋三层楼房上,这是一间宽阔明亮的房子,强烈的光线从临街的北面洒进来。温森特进入画室以后,看到一个男模特面朝阳光摆了一个掷铁饼的姿势。室内大约有二十来个学生,正在聚精会神地挥动画笔。   这种情景让温森特感到走入了安特卫普的美术学院。   温森特的画架在一个长着扁平脑袋的年轻人身边,有两根拐杖斜搁在他的凳子上。   “劳驾您先生。”温森特用手拍拍拐杖,那个瘸腿的扁脑袋年轻人置之不理,仍旧在他的画布上耕耘。他画面上的东西一下子牵住了温森特的目光。   他的画与温森特所看到过的人体表现截然不同,竟有这种画法!他的线条仔细看单一平板,但瞟一眼过去,又使人强烈地感觉到简练而鲜明,形象的轮廓极其肯定,一下子把线条带动得流畅轻松,有一种大智若愚的气概。遗憾的是模特的脸被他牵强附会地贯以一种表情,是那种只有在浪荡公子的脸上才能有的闲散而放荡的淫邪。   “喂,伙计,”温森特把他的拐杖提起来,指点着那个人的画,他忘记了常人应该具备的起码礼节。“画得真大胆,只是表情勉强,为什么你要在画面上注入一种仇恨?”   那人蓦然一惊,偏偏头看看温森特。然后伸手夺过拐杖,甩在自己身边,又偏偏头看了温森特一眼,一言不发,仍旧低头看自己的作品。他怨毒的眼神与那张二十来岁的年轻面孔极不协调。   温森特把绘画工具摆好,坐下来开始寻找感觉。但旁边的年轻人忽然拍了他一下。   “你叫什么?”   “凡·高。”   “跟你说,你与众不同。”   这正是温森特所要对他说的话。   “我叫劳特莱克。”他说。   劳特莱克!温森特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也许是提奥说的。于是他问:“你认识提奥·凡·高吗?”   “哦,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我们的保护人,要么叫支持者更妥当!”然后他脸上神色骤变,“对了,你一准是温森特·凡·高,提奥的哥哥。”   轮到温森特吃惊了,弟弟居然把他介绍给了巴黎的年轻画家们。他激动地点点头。   劳特莱克兴奋地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准是我要找的朋友。”劳特莱克双拐一撑,动作灵活地站了起来,他的上半身是标准的男子汉体格,有着厚实的胸脯,但荡着两条萎缩的小腿,所以站起来也只能够到温森特的胸部。   “很高兴认识你。”温森特说,他的眼睛里充满着赞许与同情。看上去劳特莱克是一个饱经生活磨砺而又坚强不屈的人。与一个残疾人相比,我的生活道路只能是太顺畅了。温森特想。   劳特莱克是一个孤傲而敏锐的人,同时性情直率。他说:   “温森特,你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它几乎要逼着我放弃交你这个朋友。听着,我没什么,我不需要同情。”   温森特伸手重重地拍了劳特莱克一下。   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谈话打搅了画室的宁静,有人开始表示不满。   “我们干吗要呆在这个糟透了的地方?走,去我的画室看一看。”劳特莱克说。   劳特莱克的画室在蒙马特尔街道旁,是一间面积较大的房子,房子里杂乱无章,到处抛散着弄坏的画布和画框画架。   劳特莱克叙说自己的经历时语调明快,好像那一段令人心酸的经历与他无关。   1864年11月,劳特莱克出生在法国阿尔比一个贵族家庭,在优裕的环境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时不幸跌断双腿,造成身体畸形。1882年只身一人到巴黎学画,父亲对这个受尽磨难的儿子总是有求必应,所以经济上还很宽松。   “假如我能使用我的腿,我就不会成为一个画家。”劳特莱克平静地说,“当然一个人如果能当画家,他又干吗要做个贵族呢?”   温森特欣赏他的这种洒脱。   劳特莱克直率地说他愿意跟下层女子打交道。他的作品表现的大都是舞女和妓女强颜欢笑中深层次的麻木与痛苦,以及贵族阶层道貌岸然下的骄奢淫逸。   温森特看了劳特莱克的几幅作品,他的技法娴熟,往往只用很少的笔墨,便勾画出人物生动的神态和动作,并且比较注重环境的渲染,达到突出表现人物情感的效果。   “你的人物在精神和肉体上表现出一种畸形,人们从这种畸形中感受悲惨。在我看来,那些妓女跟我画的农民一样,农民在土地上耕耘,妓女在肉体上耕耘,这是一个主题。”   “但却是两个结果,画农民能像米勒一样获得声誉,而画妓女就会像妓女一样受人歧视。连开普辛那位塔姆布林先生都斥责我宣扬那些令人恶心的下贱与堕落呢。”劳特莱克脸上的表情是满不在乎的。   “塔姆布林是谁?”   “一位蹩脚的画商!”   不管怎样,温森特还是从劳特莱克脸上觉察到了一丝矛盾与苦闷,他觉得他至少是带着某种类似仇恨的情绪在绘画。   4. 这就是点彩法   下午回到家里,温森特立即着手调配颜料,支好画架,同时脑子里浮现出莫奈、德加、雷诺阿、毕沙罗以及劳特莱克,看到他们的作品时自惭形秽,而到了画布面前自信心就涌了上来。   他画了一幅布拉邦特乡村风景,他力图表现晚霞在田野和树叶之间颤动的感觉,画面上没有任何阴影,笔触单一而粗犷。三个小时以后,他满意地站起身来,拉开距离去品味它,却发现画面上毫无生气,简直像一块被画笔横七竖八涂过的调色板。感觉仍然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叹了一口气,把画笔一掷,装了一袋烟。这时,提奥回来了。   看到这幅东西,提奥大笑不止。温森特却异常气恼,他对提奥说,我完了。   “你以为你能在十天半月就扭转你自己吗?从波里纳日开始,你已经画了六年,你从来不说你完了,才开始呢。”   “你不谈我还真完了,是的,才开始,提奥。”   两兄弟散步到一家饭馆去吃晚饭。散步对他们俩人来说是一种轻松的行动,毫无疑问地会弄出一个矫正不了的小幽默:提奥的散步才是真正的散步,步履优雅闲适,是上流社会怡然自得的修身养性,而温森特却总是急急忙忙,步子跨得很大,好像前面有一桩什么需要他急着去办的事。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地把提奥拉下一段距离,然后陡然发觉,再回头对微笑着的提奥表示一种歉意,弄得俩人常常很开心。   在饭馆里温森特认识了西涅克、毕沙罗和修拉,他们进门的时候,那三个男人正在喝酒。见到提奥,其中一个挥手让他们过去共进晚餐。提奥把双方介绍了。温森特觉得巴黎真是太好了,随处可见艺术家。其中毕沙罗的作品和名字他已有见闻,所以他真诚地对毕沙罗说:“您的作品我看过,您使我想到米勒。您是否对农民特别感兴趣?”   毕沙罗很高兴,他对修拉和西涅克说:“好,我们又多了一个朋友。我从提奥先生那里看过你的作品,你的矿工和农民形象中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东西,你是倾注了感情去表现人物的,不错,我是说,如果把色调再用得大胆一点的话。”他有六十来岁,但显得精神很好,讲话中气充沛。   温森特红了脸。“我么,蹩脚货!”   西涅克说:“我不同意你的话,要成为一个艺术家,没有自信,就是妄想。”看上去这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小伙子,也许就跟劳特莱克年龄差不多。   毕沙罗说:“年轻人,撑起艺术门厅的只能是你们了,我老了,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我都想拜修拉为老师呢?”   叫做修拉的年轻人一直不作声,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比西涅克大,但也不上30岁。他对他们每个人的发言都用牵动一下嘴角来表示,包括毕沙罗对他的夸奖,那只是一种象征意义上的笑。   “你们在商量什么事吧?先生们?”提奥说。   “对,我邀请修拉和西涅克参加第八届印象派画展,我想这也许是印象派艺术集团组织的最后一次展览,蓬勃而起的年轻人将取而代之了。”毕沙罗说。   “都准备展出哪些作品?”提奥问。   “西涅克的是《威尼斯码头》和《马赛夜景》,我把新画的《土豆的收成》拿出来,修拉的是耗了两年心血的《大碗岛星期日的下午》。第一次展览是以莫奈为中心,这一次我看该修拉小伙子登场啦。有谁见过‘点彩法’?”   修拉开口了,他说:“老毕沙罗,我说过你不能折腾我的!”   温森特插不上嘴,他太兴奋了,巴黎的每一天都变幻莫测,新事物层出不穷。点彩法!闻所未闻的东西。   和他们交上朋友实在是最有意思的事。   吃完饭,温森特意犹未尽,西涅克看出了温森特的心思,对他说:   “跟我一起到修拉家去看看吗?”这正是温森特求之不得的事。   提奥和毕沙罗先走了,温森特三人一起赶到修拉家里,一个穿破旧衣服的四十来岁的魁梧汉子正从修拉的家里走出来。   “是高更!这个伶牙俐齿的笨重家伙大概是从布拉塔尼回来了。”西涅克说,又回过头来对温森特说,“你最好别搭理他,他会把你逼疯的。”   高更在那边站住了脚,大声送话过来:“又说我坏话啦,西涅克小娃娃,真巴不得大西洋的海水把你淹没呢。”   西涅克从1882年起,曾独自驾帆船游历地中海和大西洋海岸的科利马尔、马赛、威尼斯、君士坦丁堡等城市。   “我看‘阿望桥画派’准是散架啦,从布拉塔尼活着逃回来是你的运气了。”西涅克说。   保尔·高更原来在一家证券交易所工作,收入颇丰,并从事业余绘画,结识毕沙罗后放弃工作,专事创作。1884年先后在卢昂和哥本哈根举办两次个人画展,未获成功。此后穷困潦倒,1885年底到法国布拉塔尼一个叫“阿望桥”的小村庄生活和创作,并组织了“阿望桥画派”,与印象派抗衡,追求新颖自由的创作风格。但社团合作不善,两个月即告解散,高更又重新回到巴黎。   温森特觉得高更性格率直,值得一交。进到屋里,西涅克给他们作了介绍。高更说:“我为认识了又一个傻瓜而高兴。你不反对我把追求艺术的人称作傻瓜吧?”   “哦,不,也许的确是。”温森特说。   “希望你不要像你的弟弟,提奥·凡·高是个胆小鬼。”   温森特觉得莫名其妙。西涅克抢过来替他出头,他对温森特说:“你瞧,我说过这家伙不是良善之辈的,最好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然后四人一同进入到修拉的画室,点亮灯,温森特觉得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那幅标题为《大碗岛星期日的下午》的巨幅油画占去了宽阔画室的一壁,长超过300厘米,宽至少也有200厘米,得拆开门板才能弄出去。这就是修拉用“点彩法”画了两年时间的画。他直接在画面上采用小块的纯色,而不在调色板上混合颜料。温森特退到对面的墙壁上,久久凝视,那些毫不相干的色彩中间就产生了自然的中间色,把两种颜色柔和地融合到一起,并且使颜色之间的调和达到了最鲜明的程度,走拢去中间色就消失了,它借助了观者自身的幻觉。草地、河流、船只、树木,远处朦胧的岛屿,都是大片大片含糊而抽象的色块组成的光。这幅画把人们引到一个抽象而和谐的境界,运动的活力通过静止的方式表达了。在它面前,你甚至感觉不到世界上还有一丝呼吸存在,然而你摒声静气的时候,活力在你胸中涌动。   多么大胆的构想!多么奇异的境界!温森特手脚痉挛着,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忽然大叫一声,一脚把地上一个空颜料瓶踢得飞起来。西涅克赶紧扶住他,高更却开始嘲弄他。修拉惊异地望着他。   “请原谅我,修拉先生!我太激动了。这些天我天天这样,你们使我下决心抛弃我以前的信仰!”温森特结结巴巴地说。   “温森特,你最好立即拜师,学习点彩法,两年以后再学个其他画法。巴黎画家多得是,过50年,你就集中所有画家的优点,成为欧洲艺术之父!”高更笑着说。   “学点彩法不好吗?保尔笨家伙!”西涅克插话说,“这实在是一种伟大的创造,你的老师毕沙罗先生和我都准备学呢,我认为放弃你的‘阿望桥’是惟一出路!”高更早期受过毕沙罗的影响,西涅克把他称作毕沙罗的学生,他默认了。   修拉走到温森特跟前。“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交你这个朋友,我没看过你的作品,但我凭直觉,你应该是不同凡响的,我以为追求新事物固然是好,但不能盲目,我们得坚守自己!你的意见呢?”修拉一生中与人交往,难得讲一段这么长的话。   温森特点了点头。   5. 你得坚守你自己   高更是个很有趣的人。他有一颗硕大的头,眼睛大,鼻子大,下巴突出,脸上神色显得阴郁凶恶。那天他与温森特从修拉家里出来,发了一通牢骚,他的牢骚在温森特看来很有见地,虽然温森特并不同意他的观点。   “修拉是一个疯子!虽然他比任何人更懂得驾驭色彩,但是那种理性化的法则会框住他的手脚,那是没有前途的东西!”   温森特为修拉辩驳说:“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更像一个疯子,你的天性使你看不惯任何东西!”   高更大笑起来:“而这正是我的高明之处!你还未看过我的作品呢,你一定更感兴趣!”   第二天,温森特到高更的画室里,画室很小,与劳特莱克和修拉简直无法比。这使温森特重温了自己的旧事,由此他对高更在感情上亲近了一层。   高更的作品为温森特开辟了另一个领域。使他像站在其他画家的作品前面一样地感到目瞪口呆,怪模怪样的树木和动物,像岩浆一样喷薄而出的大海,纯朴而隐含着无限奥秘的渔民的眼神,粉红色和紫色汇合的梦幻般的画面。他用色武断,线条简化而粗犷。温森特逐渐使自己冷静下来,并且头脑中闪过另一个奇特的想法,是那天在古比尔画廊楼厅间参观印象派画展中从脑海里逃走了的意念,他进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   高更神情迫切,弓着腰,把头偏到温森特面前看他的表情,“怎么样?温森特!”这个满不在乎的家伙也有焦急的时候。   “我认为你舍弃对光和影的追求,用线条加强画面轮廓,把色彩主观化,具有很强的装饰效果!”   “对!”高更来了劲,“色彩就像是音乐的震动一样,我们运用纯熟的和声,创造象征,而获得自然界最深奥的力量!”   “不过,我有一个感觉,你的画像劳特莱克一样充满仇恨!”   “不,劳特莱克是真正的仇恨,他说:‘一切伟大的艺术来源于仇恨!’他是个疯子,他恨自己和整个社会,你别看他以一种健康人的姿态潇洒地面对人生,其实心里自卑得发狂。我不同,我比莫奈的印象派更高明是我在作品中注入了我的感情,而不是仇恨,你同意吗?”   注入感情!温森特一拍大腿,心中豁然开朗,在古比尔画廊他冲提奥喊“不对”的时候就是闪过了这个念头,初看高更的作品时也产生过这个念头。“啊!是了,印象派连题材都降低到服从于色调的地位!我原来还以为那是一个优点哪!”   “那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不是吗?”高更说。   当天温森特给高更看了他的习作。高更二话没说,只说一句:“看得出来……”然后停住,望着温森特。温森特正张着嘴等待他的下文呢。   “你是个疯子!”高更接着说。   “你是不是把所有你认识的人都称作疯子呢?我知道我不行,不过我为能成为第三个疯子感到高兴。”温森特说。   从此,温森特开始狂热地模仿他钦佩的那些画家们,他摒弃了自己的所有本色,追随着莫奈、修拉、劳特莱克和高更的画风,并且沉浸在自己的进步中。提奥对此大为气愤。   “你看看你自己,多么拙劣的复制品!你是修拉还是高更!你失去你自己啦!”   “可是我觉得天天在进步,你瞧它们的色彩多明亮!”   “你是在进步,但你走的是下坡路!”   “可这的确是好画呀,比我以前任何一幅作品都好!”   “比以前任何一件作品都糟!糟到极点啦!”   这样的争吵持续不断,温森特往往彻夜不眠,争论不休,弄得提奥非常烦躁。   “你得坚守你自己!”有一天凌晨,提奥精疲力竭地对喋喋不休的温森特说,提奥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能达到奇特的效果。   修拉对高更说:“谢谢你,我将坚守我自己!”   修拉对温森特说:“我们得坚守自己,你的意见呢?”   温森特猛然醒悟,对呀,坚守自己!自信了6年的温森特仍然是温森特!   “谢谢你提奥!”温森特说。提奥已经鼾声大作,而温森特尚自激动不已。那些可怜的仿制品,被他撕得稀烂。   6. 我又可以买画布和食物继续画下去了   温森特每天照常到科尔蒙画室去上课,画模特,这和在安特卫普画院没有两样。科尔蒙先生的正统教学仅仅是一种副食品,他惟一的兴趣是用与众不同的手法画模特,或者和劳特莱克聊天。但是聊天并不是经常有趣的,劳特莱克总是不厌其烦地讲他怎样征服他所发现的每一个女人,然后讲女人和艺术的关系。他夸张地表现自己的征服欲和征服手段,好像成功的惟一因素只是男人的气质。温森特清楚对一个妓女来说,金钱是第一要素。但他从来不会捅破这一层纸,况且劳特莱克的艺术造诣是他始终佩服的。   通过劳特莱克,他又结识了贝尔纳和卢梭。   温森特对卢梭的生活遭遇相当理解和同情,他从卢梭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是靠自学获得成就的。因为绘画放弃了关税职员的工作,成为巴黎几乎是最穷的一个画家。但他仍竭尽全力,对绘画艺术孜孜以求。温森特参加过他举办的一次晚宴,他第一次发现晚宴是能够以那样奇特的形式出现的。在他房东的一间大客房里悬挂他的作品,琳琅满目、相映生辉。他作品中的人物、动物、景致都充满稚气,他善于把幻想的情景与真实的细节融合在一起,组成富有诗意的画面。诱发人们对原始艺术与儿童艺术的浓厚兴趣,男女老少都能一下沉浸在对画面的感受之中。   卢梭的晚宴别开生面,他只是向来宾们廉价兜售他的作品,一个晚上过去,20来幅画换来100多法郎,然后他说:“我又可以买画布和食物继续画下去了。”所有的人都为他鼓掌,只有温森特流出了眼泪。   温森特在提奥面前不敢再提试卖自己画的事,因为提奥说过他的画至少在现阶段是无人问津的。但他每画一幅,总是小心翼翼地展示在提奥面前,然后察看他的脸色,提奥却像面对每天都要面对的牛奶和面包一样平常。提奥可是个有眼光的画商,成天经手那么多的画,没有好作品,是刺激不了他那根麻木的神经的。   但温森特仍不心甘,他寄希望于提奥的视觉错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基于这种原因,他央求劳特莱克告诉他那个开普辛的蹩脚画商塔姆布林的住处。   劳特莱克说,塔姆布林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跟他搞到一起准会吃亏的。但温森特坚持这么做,吃不吃亏无所谓,关键是他的画得有一个地方挂出来,直到有人会买它。那是人们是否承认或者接受他的问题,至少也算是有条测量自己的尺在那里。   塔姆布林初看上去很直率,并不像劳特莱克形容的那样恐怖。他是一个卖颜料的小商人,因为卖颜料都是和画家打交道,而巴黎的画家多如牛毛,而且冷不丁就冒出一两个名人,这些人往往昨天一文不值,今天就价值连城。塔姆布林从中琢磨出一个道道,他逐渐放出风去,愿意和无名画家携手合作,共创前程,吸引画家们蜂捅前来合作。塔姆布林本人不懂艺术,分不清作品好坏,只要是涂了颜料的,他都要。但他的经济头脑又相当精明,所以他绝不会做蚀本的生意,时间长了,画家们根本得不到半点好处,往往弄得不欢而散。   合作的方式是很简单的,而且实际上不是合作,塔姆布林称之为“您替我工作,我给您报酬”。温森特把最近画的几幅画交给他,塔姆布林开具一个收据,他说卖什么价钱由他定,报酬是每卖出一幅作品从他店里拿卖出价三分之二的颜料。以后所画的每一幅作品都交给他卖,不得另找门路,否则没收店内所有的画。三个月内没有卖出一幅作品,画家可以收回他的作品,但得交30法郎保管费。   温森特并不在乎价钱。他揣好收据走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女子从店内走出来搬温森特的画,温森特一下惊呆了,凌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半边面颊,现出没有血色的脸,高颧骨、厚嘴唇。   “西恩!”温森特大叫着跨过去。   女子并没有半点惊讶,只是神态自若地、懒洋洋地抬起头来,看一眼温森特,然后把头发向后一甩,又低头看手中的画。她或许感觉到了温森特的激动,又抬起头来。温森特已经跳到了她眼前,并抓住她的手臂。这时,慌乱才堆上她的脸。   不是克里斯蒂!但确实太像了。温森特对惊慌失措的女子连连道歉。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女子叫塞托利,是塔姆布林店里的帮工。   温森特因为塞托利的原因,整夜失眠,他想起了苦命的克里斯蒂和她的孩子们。   7. 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掉实际生活中的爱   和塔姆布林的交往,使温森特获得了一段意外的兴奋。   塞托利是一个孤身女子,曾在巴黎街头流浪,被塔姆布林收作养女。谁都知道塔姆布林的为人,他的别有用心是尽人皆知的,人们多次看到老家伙的妻子,一个干瘪老妇当众凌辱殴打塞托利,骂她贱货,大家都心照不宣。   塞托利和克里斯蒂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性格和长相,更神的是她居然也怀着孕。她勾起温森特对往事的回忆。每次送画,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逗留一会儿,用那对深陷的小眼睛挖塞托利的脸,仿佛要在那张脸上挖出他所需要的回应来。这些举动常常使得塔姆布林无缘无故地大动肝火。   男女间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塞托利对温森特从心存感激到倾注热情,也就是半个月的事,一个孤苦的为生存而在世界上挣扎的女人骤然获得一种来自天外的友谊,怎么能无动于衷呢?   这一段日子,提奥到荷兰出差,需要一个月时间,他留给温森特100法郎。这样一来,海牙的往事更强烈地叩击着温森特的心扉。他预感到有某种令人兴奋的事情将要发生,以填补提奥离去的空白。   他常常在塔姆布林的店子关门以后邀塞托利出去散步,塞托利总是把怯怯的眼神投向塔姆布林,如果他的母夜叉妻子不在场的话,他就说:   “如果你认为你已做完了所有的工作,而且不愿再回到这个店子里来的话,请便吧!”这实际上是一种具有威胁意义的阻止,塞托利就带着那种贤妻良母型的苦笑对温森特的邀请致以歉意。但她的眼神分明有恋恋不舍的韵味。塔姆布林的妻子在场,问题就不同了,温森特往往一帆风顺。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是比较愉悦的,两人都把各自的苦难经历倾诉给对方,然后从中互相安慰和鼓励。只是塞托利不像克里斯蒂那样直率,比如她从来不向温森特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温森特也不追问。温森特对她很礼貌,他的出发点只是帮助一个弱女子恢复自信,从而获得一种高尚而宁静的心境。人有时候总是有这种欲望的,况且塞托利带给他的那种回忆往往具有催人奋进的刺激作用,在海牙和克里斯蒂相依为命,抵抗无穷无尽的孤独的侵袭,是一种多么苦难的幸福啊!   奇怪的是,温森特和塞托利的这种交往只能停留在友谊的范畴,而且他凭直觉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深入下去。因为塞托利的身上有一把无形的枷锁,使她往往在轻松的时候想到它,时常有一丝阴影倏然从脸上掠过。她的情绪变化让温森特捉摸不透。   这天下午,温森特带着一幅圣母院夜景和塞纳河畔风景画去店子里,他已经送了20多幅作品了,但是没有卖出去一幅。塞托利曾告诉温森特,他的作品常常被人问及,说画面上总有一种豪放的气派,或者有着某种说不出所以然的特性,但他们都不买它,说它总是怪怪的,让人难得放心掏腰包。   有人过问温森特的画使他很高兴,他想送了画以后邀塞托利去吃一顿便餐,喝一杯酒,算是对这种好兆头的祝贺。到店子里以后,他们三个人都在,这又是值得庆幸的事。   塞托利脸色苍白,就像克里斯蒂生孩子以后失血过多的脸色,这种虚弱使她的脸上充满冷漠,她对温森特的到来无动于衷,对他的邀请更是态度生硬!   “不!我不舒服。”她望了塔姆布林的妻子一眼,“而且,我不愿意!”   这种变化令温森特大吃一惊,他觉得她一定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所以他固执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两遍。塔姆布林夫妇对此视而不见,好像眼前没有温森特这个人。“这一定是老塔姆布林设下的一个什么阴谋。”他想道。但是他无法确定他们在他身上设一个阴谋能获得什么好处。   “不!”塞托利坚定地说,“我想我们之间只是存在生意上的关系。”然后她告诉他,他们决定与温森特提前终止协议。她补充说:“你的画无人问津,放在店子里只能占地方,影响我们的生意,要么你付30法郎收回去,要么就干脆卖给我们,看在你穷困的份上,给你50法郎的颜料!”   温森特完全糊涂了,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塞托利说完后,把脸转向别处,一副懒得争论的模样。   温森特把脸转向塔姆布林夫妇,还未开口,塔姆布林耸耸肩膀,双手乱摇,他说:“很遗憾,我们已经把画的买卖全权交给塞托利经管了,如果您要买颜料的话,请付现金。”   “可这是为什么,塞托利?”温森特抓住塞托利的手臂,大声说。   塞托利把手一甩,说:“去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可是,保管费也没有30法郎呀!那是三个月的数!现在才不足一个月!   “你的画占据了半间房子,而且那只是旧规定,现在它归我经管啦。”塞托利毫不松劲。   塔姆布林走上来,“我来做个中间人吧,”他说,“温森特先生的境况并不怎么好,塞托利小姐,你能不能给足100个法郎?”   温森特咬牙切齿地说:“我讨厌这种拙劣的双簧表演,塔姆布林先生,整个儿就是一个阴谋。对不起,我并不需要马上把画卖掉。我愿意花这30法郎,它将使我忠诚的心不再受到欺骗!”后面那句话他是对塞托利说的,他看到她背过脸去,消瘦的双肩传过来一瞬间的颤抖。   除去买画布颜料的55法郎和过来五天的生活费10法郎,袋子里还有35法郎,他抽出30法郎甩在柜台上。然后一言不发地收拢他的画,找根绳子捆绑好,扛在肩上,大踏步走出了店子。   “您是否考虑一下,这是一桩可以使您获利的买卖!”塔姆布林追出来,对温森特喊道。   温森特理都不理。“这一定是个阴谋!”他在想。   提奥在阿姆斯特丹有半个月时间停留,他给提奥写了一封信。自从来到巴黎以后,惟一不适应的感觉就是丢弃了写信,而这曾经是他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在信中把和塔姆布林以及塞托利交往的事告诉了弟弟。因为思念母亲和弟妹们的缘故,他劝提奥瞅准合适的机会结婚,因为提奥马上就30岁了,那样就会给母亲晚年带来巨大的安慰。奇怪的是和提奥在一起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弟弟需要结婚。其实他忽略了这种劝说里有他新近在塞托利那里受了刺激的因素。他接着写下去:   至于我,已经不再有结婚与养孩子的要求,这件事常常使我伤心。我有时候憎恨没有用的绘画。法国诗人黎施潘说过一句话:“对艺术的执着意味着丧失生活中实际的爱情。”   8. 文学家与画家高   更常常带温森特到盖尔波瓦咖啡馆去,那里是青年画家,确切地说,是印象派画家及其追随者们聚谈的场所,头脑发热的画家们总是有争论不休的话题。   周末晚上,高更照例来找温森特,进门后温森特就嚷:“你这可恶的家伙,我可是没有一个子啦,今晚咱们得吃青豆小牛肉!你请客!”高更向温森特挤眉弄眼,然后从口袋里刷地抽出几张票子:“我出钱!唐居伊老爹卖了我的一幅画,40法郎!除去颜料钱,我们至少有十法郎的奢侈生活了。”   “谁是唐居伊老爹?”   “那是下一个问题了,可怜的穷鬼,第一个问题你应该说:‘我们喝什么酒呢,保尔先生?’”   在盖尔波瓦咖啡馆刚一落座,高更的眼睛便盯着门外,同时站起身来。温森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个戴黑毡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神情忧郁,目光直直的,丧魂落魄的样子。   “保尔·塞尚!”高更喊道,那人不改变头的角度,只用眼睛转了一下,找到高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但是他朝他们走过来,拖开椅子坐下去。   “如果说巴黎还有几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保尔·塞尚是其中之一!这是温森特·凡·高。”高更介绍道。   “我看到过你的作品。”温森特伸出手去。“你的静物写生大胆地运用黄、灰、棕色表现凝重、厚实的感觉。”   “谢谢!”塞尚说,“可是全巴黎有几个人理解我?九年前第三次印象派画展,我展出16件作品,结果成为巴黎众矢之的。我的高大形象致使艺术学院感觉他们的池塘太小,养不起我这条鱼;官方沙龙对我敬而远之;甚至有些印象派的朋友都开始吝啬他们的友情。哈哈!这算什么?我今天来告别,告别巴黎,也告别印象派,我以后会踢开文学性和情节性,我玩色彩!我坚信我的健康,也许20年后,在所有活着的画家中,只有一个真正的画家,那就是我!”塞尚说着,把手中的咖啡杯重重地掼在桌子上。   “还有高更!至于温森特,不必指望有那么长的寿命,即使有,我也很难恭维你的画。”高更不放过任何一个作弄人的机会。然后他转向塞尚:“顺便告诉你,保尔,听说爱弥尔·左拉那部《作品》很畅销。”   塞尚恶狠狠地瞪了高更一眼,说:“我讨厌你那种神色!”又转向温森特:“爱弥尔·左拉是个没有感情的家伙,你不知道,我和他是少年时代的好朋友,因为他在巴黎,我才来到这里的。不错,他帮助过我,但是他不应该以这种恶毒的方式提出结束我们长达30年的友谊。”   “我不明白,塞尚先生。”温森特说。   “他把我写到那本叫《作品》的混账小说里,他用比全巴黎的疯子更残酷的手段折磨我,嘲笑我,最后让我自缢在我的杰作的脚手架上。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把这样一件东西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   “我理解你,塞尚先生,作家同画家一样伟大,但是作家往往写不好画家的形象,包括巴尔扎克和克劳德·兰梯尔。”   “写不好是一回事,有意识地嘲弄又是一回事。我算看透他啦。”   正谈着,塞尚“腾”地站了起来,向门口怒目而视。   “爱弥尔·左拉来了。”高更说。   “对,我与他不共戴天!我得走啦。”他把手伸给温森特,“认识你很高兴,希望有机会再见到你!我明天就回埃克斯家乡去,从此与世隔绝!”   塞尚的苦闷、粗鲁和豪迈都将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坚信,保尔·塞尚将永远无愧于“艺术家”这个称呼。   左拉过来接替了塞尚的座位。他是一个40多岁的胖子,看上去生活优裕。高更把温森特介绍给左拉,然后迎着刚进门的劳特莱克与卢梭等人走去了,对他来说,那些供他发泄的猎物比温森特更有意思。   “你跟保尔·塞尚很熟吗,凡·高先生?”左拉问。   “不,刚认识,但我欣赏他,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温森特故意说。   “也许是,他一定跟你谈到了我吧?”   “是的。”   “我想我伤透了他的心。我们是多年来的朋友。”   “那么,你是写他吗?”温森特问。   “怎么说呢,主人公的原形中有他的影子,而那只是小说,我把我眼中所有拙劣画家的群体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作为艺术家,不懂得文学是一种凝炼的、升华了的现实生活,这实在是一个遗憾。况且保尔并不是一个愚笨的人,他被一种主观的狭隘情绪左右着。也许我们都是这样,看透了世上所有的人和事,却往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凡·高先生?”   “我不知道。我钦佩作家,但我以为,画家可以表现好一个作家,而作家却不能写好一个画家,我读过的作品都是这样,画家往往成了空洞而苍白的形象。事实上一个画家的产生是由血与肉交织而成的,而作家们并不这么认为。”   “谢谢你的提醒,凡·高先生。”左拉是一个直率的人。“我对印象派画家的支持是竭尽全力的。”   “我读过你的《娜娜》和《萌芽》。”   “那么你的看法呢?”   “巴尔扎克是第一个描写1815年到1848年社会的作家,你从他中止的时候写起,在《娜娜》中你所表现的人性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哈尔斯和弗朗苏瓦夫人,两个多么绝妙的人物,曾让我为之着迷。至于《萌芽》,那是继巴尔扎克之后最优秀的作品。”   “谢谢你的褒奖。但是我以为,福楼拜先生才是巴尔扎克的继承人。   《包法利夫人》一出现,把散落在巴尔扎克巨著中近代小说的公式,清清楚楚地浓缩在一部400页的书里面,这才是确定无疑的典范。”   温森特早就崇拜左拉的作品,和塞尚接触后使他对左拉的为人产生反感,但和左拉接触后他又觉得人和作品同样伟大。   这时,高更把到齐的画家们都引了过来,无休无止的争论就开始了。   9. 小林阴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   温森特记得高更说过唐什么老爹为他卖过画,就缠着高更带他一起去看看。那时候提奥已经回来了,而且搬了新居,房子很宽敞。温森特有了一间大大的画室。   “唐居伊老爹。”高更说,“现在巴黎所有我见过的人里面,只有你和他是共产主义者。你宁愿饿死也掰给人半片面包,而唐居伊老爹以全巴黎最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颜料,即使没钱,他一样赊给你。”   “他很有钱吗?”   “不,他鄙视钱。来巴黎之前他是个泥水匠,后来到巴黎为爱德华·马奈磨颜料,由此熟悉了毕沙罗、德加、塞尚和莫奈他们,他们之间相当友好,唐居伊老爹也因此喜爱他们的作品,甚至于达到疯狂的境界。以后他攒了一点钱,开了一小爿颜料店,廉价对他们出售颜料。并且展出画家们的作品,而且他对于真正够格的作品有一种万无一失的识别力,他简直是个天才。”   唐居伊老爹住在克劳泽尔街,这是一个矮个子的小老头,脸孔肥胖,胳膊又短又粗。   “唐居伊老爹,您瞧,”高更两手插在衣兜里,并把它们翻出来,“我已经身无分文了,可是我还需要赊点红色、黄色和中国白颜料,否则我没法工作了。”   “哦,保尔,我总是信任你,来吧,你这副马的骨架还压不垮我,我结实着呢。喂,这是你的朋友吗?”唐居伊老爹细声细气地说。   “对,也是你的朋友,温森特·凡·高,经常给我面包的乞丐!”   “欢迎你到我的店里来,你要是画家,就可以买我的颜料。”   “对,是我求保尔带我来认识你的。”温森特说。   “哦,对了,再加一管棕色的!”高更说。   唐居伊老爹把短小的手指伸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总是大声嚷嚷,小心‘赞蒂佩’听到。”   温森特觉得好笑,赞蒂佩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一个出名的泼妇。看来唐居伊老爹的妻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就在这时,像变戏法似的,唐居伊老爹的耳朵被一只干瘦的手拧着,一个肥胖的身子挂牛肉一样挂了起来。高更和温森特都不知这小老太婆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面容枯槁,精神矍铄,小眼睛像鹰一样严厉。   “有我在这儿,谁也别想占便宜!”她大声宣布。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墙上看到了一些日本浮世绘的版画,售价三法郎一张,温森特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有一种感觉,一旦爱上这些画,你就永远不会抛弃它。   温森特选了五幅日本版画,摸口袋的时候却发现仅仅剩下两个法郎。他把画又推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唐居伊老爹趁太太进屋去的机会,慌乱地把画塞给温森特,把颜料塞给高更。   “下次付钱。”他说。   过些日子,提奥为温森特的朋友们举行了一次宴会,劳特莱克、修拉、卢梭、高更、贝尔纳、西涅克等应邀参加,温森特把唐居伊老爹也通知来了,聚会的结果是推举唐居伊老爹牵头,把上述画家们的作品组织一次展览,包括已经回家了的塞尚。温森特接触塞尚以后,重新审视他作品,发现他的画单个地看,毫无特色,很平常的一堆东西,难怪左拉不理解他的作品。但是把他的画放到别人的画旁边一比较,别的画就显得黯然失色。他的金黄色简直用绝了。   这群人相互吵闹到深夜,他们把马奈、莫奈、德加、西斯莱和毕沙罗这些成功者称为“大林阴道”,自称“小林阴道”,展出的方式是在下等人出没的饭馆,定价极其低廉,以工人们能够出得起的价钱展出。   唐居伊老爹几乎是最兴奋的一个,他差点儿跳到桌子上了。他提供了两个合适的场所,诺文饭馆和另一家咖啡馆,主人都是他的朋友。   “小林阴道伟大的画家们万岁!”唐居伊老爹孩子似的挥着他的宽沿草帽喊道。   第二天中午,唐居伊老爹通知温森特,所有准备就绪。   下午四点,画家们都聚集在唐居伊老爹颜料店门口,用一辆小车推着每人捐出的五件作品。大家前呼后拥,唐居伊老爹亲自掌握车把。一行神情肃穆、庄严,那种吵闹的心情没有了,他们面临着一次严峻的考验,整个队伍就像拿破仑的军队出征俄国。   5点钟,所有的画挂上墙壁,唐居伊老爹在墙上贴出告示:   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欢迎洽谈。   画家们尽管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店内店外徘徊,但谁也无心开玩笑,神情紧张,坐立不安,每进来一个顾客,大家都用眼角余光去关注他的举止。   6点左右,人们陆续涌进饭馆。那些人大都不是有钱人,而且看样子都是常客。他们对店里不同凡响的新布置饶有兴趣,都利用等待菜上桌的空隙扫视着那些作品,有一两个人甚至站起身来,看了画之后,又看公告,甚至拖长声调大声读出来:“免费参观——廉价出售——任君挑选——”声调戛然而止,那是食物上了桌,他们便抛下所有的画,把眼神与思想都用去对付食物了。对于他们来说,墙上挂的东西远远不如一小碟汤有价值。   晚上8点半,所有顾客走出门去,饭馆该关门了。   大家帮助唐居伊老爹把画从墙上取下来,装到小推车里,这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一句话。唐居伊老爹推车走在前面,大家看到他短小的黑影在暮色中孑然前移,不禁黯然神伤。   到家的时候,唐居伊喉咙里咕噜了一阵,咳出一口浓痰,然后他说:   “不管怎样,这都是不朽的杰作!”   此后,温森特和唐居伊老爹结下了不解的情缘。唐居伊对他非常好,温森特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同时也为他的太太画了一幅肖像,那个凶恶的老太婆把自己的肖像卖掉了,给了温森特20法郎。   温森特在唐居伊老爹的恳求下,和别的画家一样,把自己的作品送到他的店子里挂出来,唐居伊基本上不卖它,有人想买,他总是把价格抬得高高的,让人望而生畏。而倘若他的太太在场,他无法阻止一桩买卖,那个恶婆娘总是以低廉的价格出售某一幅作品,以此用来抵清他们购买颜料所欠的账。而作品一旦卖出,唐居伊老爹会独自神伤半天,仿佛他亲生的一个孩子被别人抱走了。   温森特为了减轻提奥的负担,有一段时间用画和唐居伊老爹交换颜料及日本版画,可这种交易常常被他的太太发现。她就骂温森特是流氓、无赖和诈骗犯,但这并不影响他和唐居伊之间继续进行交易。他觉得,唐居伊老太太其实是一个正常的女人,由于造化的恶作剧装上了一个石头脑袋——而大部分为生活发愁的女人总是这样的。她们在熙熙攘攘的文明社会里,具有一种对进步的潜在障碍,尽管这是微不足道的。他和高更他们议论她的时候,一致认为唐居伊老爹具有包容一切的美德,他有十足的理由杀死他的太太,但他像苏格拉底一样没有这样做。   在唐居伊老爹的帮助下,温森特和他的朋友们在一家咖啡馆搞了第二次展览。温森特展出了他四幅作品,都是长幅的油画。温森特知道这些东西很难卖出,但画上的野外风景,别有情致,显得豪放洒脱。   10.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   温森特毅然从狂热中抽退出来,好在除去提奥的关系,朋友们大都不把他当作顶梁柱之类的人物来重视。其实,朋友们那种为某一个观点纠缠不休的状况令温森特深感厌恶,而温森特直率的性格也同样使一些人讨厌。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孤僻的人。   温森特向提奥提出了离开巴黎的想法,理由是他并不是一个城市画家,他的天地在田野与荒地,他希望找到一个燃烧着炽热的太阳的地方。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欲望之火,随时要蹿出来呼应着太阳一起升腾。   他知道,在巴黎提奥的羽翼下,他生活和工作都有保障,提奥不会让他挨饿受冻,不会让他缺乏一块画布或一管颜料,尽管提奥并不完全能够肯定他所取得的进步,但理解他的追求,对他的同情和友爱坚定不移。   他还知道,只要他离开巴黎,他就无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提奥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寄再多的钱也只能是钱,一种人们通常称作货币的物体,它与面包和事业三者之间永远无法合理搭配。   但是,温森特决定走。他告诉朋友们的时候,劳特莱克和高更赞成他的举动,而高更也有同样的想法。   在这段时间里,他竭尽全力把自己的调色板往更令他满意的亮度上提。他初步考虑去非洲赤道附近的某一个地方,那么调色板就要力求达到燃烧起来的程度。   高更已经走了,他到巴拿马和西印度洋的马堤尼克岛去寻找他的天地去了。   劳特莱克表现得很伤感,身体上的缺陷使他第一次在朋友离开时表现出了自卑。   “我永远和咖啡馆、舞厅以及妓女们共存亡。”他说。   劳特莱克建议温森特到阿尔去,他说那里的景色与非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那里阳光充足,干燥少雨,是画家们的天堂,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能经得住阿尔的太阳炙烤的画家。   那就去阿尔!   决定一旦作出,兄弟俩都涌现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伤感。男子汉之间似乎不适合更多的絮叨,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痛苦。他们尽量把各自的话题往愉快的方向牵引,但总是得到一种尴尬的呼应。温森特从来不在弟弟面前提及什么时候走,似乎这是一种永远诀别的预告。以前没在一起的日子并不觉得,一旦相聚两年,在情感上更切实地互相依靠和信赖,骤然分离,悲壮的情绪就充满了整个生存的天空。   一天晚上,温森特拉着提奥去塞纳河畔散步,兄弟俩回忆起布拉邦特的童年生活,那时候提奥是哥哥的小跟屁虫,转眼31岁啦。话题又拉扯到了雷斯维克的磨坊,两兄弟对十多年前那次游玩的每一个细节都有清晰的印象,恍如昨日。回家的路上,温森特发现提奥泪流满面。   第二天上午,温森特趁弟弟去画店上班的时间,第一次亲自动手把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并在墙上挂上自己的几幅作品,那是他八年以来每一个阶段的习作。然后给提奥写了个留言条。   天上飘着雪花,大地被装点得一片圣洁。   温森特坚实的脚印在雪地上清晰可辨。   赶到车站的时候,远远看见提奥站在候车室门口,望着前面的大道,他的身影如同一尊巴黎街头的雕像。   轮到温森特流泪了。   “你得学会照顾你自己。”提奥说。   提奥哽咽着,那神情仿佛他是一个兄长。 第七章  太阳!太阳   1. 太阳是为阿尔人制造的   阿尔是法国最南端罗讷河畔的一个小城镇。雪一直下着,下了火车以后,积雪深到膝盖,影响了温森特徒步行走观赏雪景。马车即使在更深的雪地里也仍然拉客。   马车上搭了一个小遮雨篷,车夫的身子挡在篷口,温森特坐在后面。雪一下子把车夫染成一个雪人,但他对这种情况似乎习以为常,他哈哈地笑着,甩着响鞭,显得很豪迈。他向温森特介绍着沿途经过的村庄,每讲一句,用一个“嗬”字开头。   拉车的褐色老马显得坚忍不拔,它的鼻孔里喷出浓浓的热气。温森特觉得它像波里纳日的矿工一样辛苦,一样凭劳动挣得食物。人和动物本来是没有多大区别的,惟一的区别就是人能够明白自己是因为穷才受苦,而马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这个问题。   木轮转动的吱吱声和它所压迫着积雪发出的疲软的滋滋声一唱一和,在寂静的雪野里传播。   在到达阿尔之前,温森特看到了一个由巨大的黄色岩石组成的村子,看上去庄严而且气势雄伟。村子旁边有一排排小树,橄榄绿色的树叶与雪景相映成趣。村前是一马平川,种着一溜一溜的葡萄树,树根下露出一小圈没有被雪覆盖的红色土地。放眼望过去,雪中的风景,极白,天空像白雪一样亮丽,融化了天与地的分界线。温森特很激动,这正像日本画家所画的冬景。   有一种更奇特的景象使温森特为之倾倒:野地里零星开着一些杏花,与大雪斗艳。   马车经过一座小吊桥的时候,车夫告诉他,远处山脚下的镇子就是阿尔城。温森特跳下地来,伏在吊桥的栏杆上朝下看,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河中,迅速融化,河水湛蓝湛蓝,缓缓流去。看得久了,桥下的水就成了静止的,而桥身载着他往后游去,游去。   温森特沉浸在无与伦比的亢奋之中,他想,雪化以后,他就立即来画杏花和阿尔的小吊桥。   遗憾的是冬天里见不到他梦想的太阳。   那匹褐色老马并不满意在雪地里久留,它尥着蹄子,纵声嘶鸣。车夫吸抽着鼻子,双手拢着马鞭,惬意地望望天,望望温森特,那样子倒是留恋这份景象。   温森特跨上马车的时候,车夫说:“嗬!要不是马忍不住了,先生,您愿意呆多久就呆多久,在阿尔我们都盼着雪天呢。”   温森特对这个车夫很有好感,热情大方朴实,他为车夫能喜欢阿尔美丽的景致而高兴。所以他说:“阿尔确实是个好地方,也许夏天会更美是吗?”   车夫回头看了温森特一眼。“嗬!您说夏天吗?不,一点儿也不美。”他说,“看上去您是头一回来吧?那么您可以玩到3月份,最多4月份。”   “为什么?”   “我想您不会呆得那么久的,在阿尔几乎没有一个外乡人能坚持住一个夏天。您不知道那个滋味,您想想在维苏威火山口站着,狂风卷着火舌舔过来,嗬!那个样子!”   “你是想告诉我阿尔的太阳灼热吗?”温森特陡然兴奋起来。   “嗬!灼热!先生像您这样斯文的人开始都使用这个词,可后来他们说:‘嗬!癫狂的飓风!嗬!毒辣的太阳!’然后立马就走。”车夫的口气里又有了一丝嘲笑的意味。“不走不行的,先生,再呆下去准会疯的,您知道圣·雷米的疯人院吗?那里面都是被阿尔的太阳晒疯的人。”   温森特叫了起来:“那太好了,我就是来寻找太阳的!我终于找到了!”   车夫又回头郑重其事地看了温森特两眼,目光中少了那种兴奋,显得很惊异。“可是!……”他欲言又止,他觉得与这样一个人相处,冷静点更好,谁也不能担保他不是神经有问题。在阿尔这种人多的是。   温森特却谈兴正浓:“你能说说太阳是什么样儿的吗?”   车夫偏下身子,侧着脸,眼角的余光可以感觉到温森特的举动,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跳下车去。“您说太阳吗?”他的语气中少了   “嗬”字,就显得中气不足。“是圆的,黄色或者是红色。一个球吧,上面冒着火,在蓝天上挂着。然后它把人的眼睛刺得眯着,再把他们的头皮晒裂,脑子晒干,人就……就疯了,直到冬天才能正常!我是说外乡人。”   温森特觉得太好了,同时又认为车夫的夸张未免过分。“那么阿尔人呢?”他说。他想车夫的话只适合整天无所事事、毫无追求的庸人。   车夫忽然来了精神,因为马车已经驶入了这个城镇,他的豪气又升上来。他“啪”地甩了一个响鞭,高声说:“嗬!太阳是为阿尔人制造的!每年我们都跟它较劲,我们使劲顶着,世世代代顶着,这不是吗,冬天又来了,该我们享福的日子到啦。”   “太阳也为我制造,我属于阿尔!”温森特眉飞色舞地说。   2. 风!西北风   两个月以后,天气逐渐转暖,太阳升上碧蓝的天空,光辉夺目,雪吸收着热量,在阳光中迅速融化。西北风狂啸着吹过来,残余的冷气从人们衣饰的每一个缝隙里钻进去,除了头顶的一点暖意,所有人全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温森特到阿尔以后住在一家旅馆里,到达的第一天就投入了工作。阿尔的时间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在巴黎猛醒后的反思使他更觉出一种紧迫感,这是区别于以前只要求进取而不顾忌生命长短的做法。那个送他来的马车夫的话多少让他有点心悸。他固然轻视生命,但没有生命就会断绝追求,而人一旦失去了他终生舍命相搏的目标,就变得没有半点意义。就是说,在没有画出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画以前,他将死不瞑目!   老天是多么善解人意,他放下行李以后雪就停了。旅馆的侍者送茶水上楼去的时候,与背着画箱匆匆而下的温森特撞个满怀。侍者立即跑去告诉老板:阿尔又来了一个疯子!   第一幅画是雪地上的两株杏树,还有一幅背景画着阿尔城的雪地风景画,这是两幅钢笔画的素描,这样的风景其实更适应用芦苇笔画。这些雪地风景的印象在头脑中是那样鲜明,他想以后一定得把它们画成油画。   那天他结识了一个同样在雪地上画画的丹麦人,他名叫莫里阿·佩特生,他住在阿尔的另一家豪华的旅馆,有足够的钱过好日子。   这真是一个好兆头:来到了阿尔;找到了初步的好印象;结识了朋友。温森特一生中是难得有这种机缘的。   天黑下来以后,雪地上还是显得很光亮,有走在月光下的感觉。回到旅馆,他强烈地觉出很有食欲,还是早上在火车上吃了面包,旅馆没有给旅客准备任何与住宿配套的廉价食物,但是老板开了一个小饭馆,你可以在饭馆里吃,不过每餐得两个法郎以上,一点淡淡的菜汤和一小片面包。温森特知道他当不起富翁,他得计算着花钱,结果第一个晚上熬过去了。第二天在街上到处转转,满街都没有廉价的饭馆。最后他在郊外的农民家里买些鸡蛋,每天早晨吃两个,晚上吃两个,外加点咖啡和牛奶。当然常常不能满足胃的需求,但对他来说,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天气转暖的时候,他已经画了大量习作,包括五本素描、速写画册子以及一些油画。他最满意的是那幅《阿尔的吊桥》:万里无云的碧蓝色天空与同样色彩的河水相映成趣,黄色的桥身和河堤,上面长出了绿草,一群穿着罩衫,戴着五颜六色帽子的阿尔女人在一只浸了水的破渔船边洗衣服,温森特想起经过这条小桥的情景,在桥上画了一部小马车。每天莫里阿与他一起出外画画。那是一个老好人,他的作品在温森特看来刻板、规矩,好像是用一根绳子把后脚捆绑在一起画出来的,显得很拘谨。他对温森特的作品一味地称赞,当温森特饶有兴趣地想要继续倾听他的高见时,就没有下文了,那种恭维看上去只是一个老好人随意表露的自然心境,不是感受,而是客套。因为他对温森特使用色彩的胆魄大为吃惊,它夸张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温森特往往被这种客套打断创作思维,但他仍然是高兴地应酬着。对他来说,失去一个朋友容易,得到一个朋友却相当艰难,这是他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惨痛教训。   休息的时候,他们在一起谈论印象派。这是莫里阿首先提起的话题,因为他去年在巴黎参观了拉斐德路的印象派第八次画展,所以他看到温森特的作品以后,就说:“你是印象派!”一句话把他们的距离拉近。莫里阿喜欢读莫泊桑和龚古尔兄弟的小说,两个人在这一点上达到了共鸣。   尽管莫里阿有钱,但温森特尽量避免在生活上得人家的好处。贫富的悬殊往往导致人与人之间隔膜的产生,特别是当一方被另一方帮助的时候,由同情到厌烦,由厌烦到鄙视,这是人类的自然规律,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会有这种切肤的体验。   通过莫里阿的介绍,两个阿尔的业余画家和温森特交上了朋友。一个是杂货商人,兼卖油画材料,一个是个司法官,长得很漂亮的一个中年人。他们常常来和温森特聊天,探讨绘画艺术。   晴朗的日子使温森特更为亢奋,但是猛烈的西北风常常搅得他无法作画。特别是在外光下画油画。而太阳又是那么美好,太阳下美丽的事物层出不穷,挑逗着温森特,他想等风停了再画,但是根本不可能,莫里阿他们告诉他,刮风的日子起码四天中有三天,这是最令人气恼的事。如果这样下去,听命于天的情绪,那阿尔之行只能失败。所以温森特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随身带一根绳子走。   一天,温森特和莫里阿出外画画,他们在附近的乡村寻找到一片果园。果树都已经开花,风吹过来,花瓣固执地在风中哆嗦着,芬芳的香气迎风飘来,多么入画的景致!温森特对莫里阿说:   “一个画家要是放过这一片果林,那准是犯罪,是一种亵渎艺术罪,你同意吗?”   他选中了一片淡紫色耕地前的果园,边上是一道低矮的芦苇篱笆墙,玫瑰红色的桃树,衬着一片明快的蓝色天空,天空中浮动着几朵小白云。温森特迅速把画架支好,俯身去拿画笔的时候,一阵风袭过来,把画架刮去几米远。他重新架好,并把它绑在打入地里一个木桩上。画架在风中竭力颤动,仿佛一个被捆绑以后仍在低吼着左右挣扎的犯人。但无论如何,它不能阻止温森特在它的身上干他高兴干的事,他就像一个在敞开的胸脯上纹身的匠人。   大风一阵一阵刮过,使温森特看不清花瓣的形状,眼前满园鲜花就像玫瑰色的海洋,波浪层层叠叠涌过来,他忽然感受到了这种从未见过的效果。他闭上眼睛时,这种感觉更其强烈。这使他一时心潮澎湃,难以自禁。他感觉到他已经抓住了一种什么东西,他在意念中咬紧牙根坚持着牢牢揪住这种感觉。画完以后,他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画,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连续不断地撞击着他的心扉。他把莫里阿喊过来,那个丹麦人正在仔细地一瓣一瓣地给桃花上色,每一瓣都明艳清晰。他走过来的时候,甚至看都没有看温森特的画,就说:“很好。”然后他也呆在那里,许久才喃喃地说:“你的花瓣呢,为什么会是这样?”   是的,我的花瓣呢?温森特心里说。画面上树干、绿草地、篱笆在蓝色的天空下显得实实在在,但是花瓣却不见了,代之以一片模糊的玫瑰色,花瓣千朵万朵,汇成汪洋大海,在风中摇曳!   “风!西北风!”温森特大喝一声。心头豁然开朗,他把风的感觉画上去了,画面上不是静止的一幅果园图景,而是在阿尔独特的天空下,独特的太阳光中,独特的西北风里一片活生生的果园。你难道不能够在颤栗的、柔弱而娇美的花海中闻到清新和醇美的芳香吗?除非你是一根木头!   温森特说:“这是我到阿尔以来最好的风景画!”   莫里阿·佩特生说:“很好。”   温森特并不期待这位朋友的下文。   他沉浸在这幅作品带给他的兴奋之中,马上收拾好画夹,几乎是小跑到旅馆里。这幅作品使他感觉到他现在惟一需要的是一间宽敞的画室,可以用来在坏天气下作室内创作和阴干作品,即使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回到旅馆,收到提奥的一封信。提奥告诉他表姐夫安东·毛威在海牙去世。他的心头立即涌起一种沉痛的情绪,悲伤堵住了他的喉咙。毛威高大的身影一下跳到他的面前,他在说:“小伙子,机器正开足马力呢!”“我总是把你当作一个傻瓜,看来事实并非如此!”在温森特离开海牙的时候,他举起酒杯的神态更是明晰:“也许我过去做得过分了。   祝你好运,温森特。”   他的眼泪悄悄淌了下来。   此后一种更可怕的打击袭来,毛威才50岁呢,他那么强壮,但是死了。紧迫感鹰爪一样攫住温森特的心,把它抓得鲜血淋漓!   《果园的桃树》在风中摇曳,温森特心头的阴影逐渐褪去。   人的生命将在他的事业中活着。   他执笔在这幅得意之作的下面写下了一行小字:纪念毛威——温森特与提奥。然后决定把它寄给杰特表姐。   纪念毛威,一定要亲切而愉快,而不应该带丝毫悲哀的调子。   3. 天才是什么?   阿尔的空气使温森特感到身心愉快,烈日与星空,甚至有时候看来可恶的西北风,都能在他的身上引发一种奇妙的振奋,就像阿尔的一小杯白兰地同样使他陶醉一样,他常常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像沸水一样翻腾不止。   他每天早晨四点半左右起床,背着画箱匆匆上城,沿着罗讷河畔或者随便的一条小溪流行走,他喜欢逆流而上,流水与步行的反差造成行动神速的感觉令他尤为兴奋。他的行动永远是激进的,超乎一个常人应有的闲适的心态。然后他被某一个地方牵引住,迅速支好画架,双眼牢牢地、紧张地攫住他所发现的景致,就像一个钓鱼的人发现了浮标被鱼牵动时的眼神,他得屏声静气,全神贯注地捕捉到它。他成了一个机械的人,他根本不考虑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干,他只是不厌其烦地一幅接一幅地画着。春暖花开的时节,乡村的自然景色太美了,他只感觉到时间的紧迫,他觉得应该把这些东西全部画下来,甚至在睡梦中常常半夜惊醒,全身虚汗淋漓,他梦见阿尔的果树花一瞬间被西北风卷起,消失在地中海的上空,留下一片黑暗和荒凉。这是人的自然属性,就如同贪心的掏金者忽然在某一个地窖里找到一个金库,而他又无法一下子搬走它,所以逐批拼命地运载一样。这种占有欲是永不会满足的。   整整八年的时光,他在逆流中奋然击水前行,周围没有船只和同伴,衰弱了的只是皮肉与容貌,力量却在枯槁而孱弱的外表下与日俱增。阿尔的飓风能像鞭子一样把这座城市抽打得狂乱不安,摔烂窗户,折断树干,但奈何不了温森特,他在与风的搏斗中同时享受到一种乐趣:人和绑好的画架在风中颤抖,他在颤抖中找到一种明快的节奏感。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把薄薄的刀片,刃口迎着风,悄然屹立,风狂啸着扑过来捕捉他,但反被他劈作两半,拖着绵绵不绝的受到伤害的躯体,嚎叫着逃走。   每当这时,温森特就想起都德的一篇散文。它讲述了一头名叫罗曼的公牛,它是一个出色的斗士,曾在阿尔、尼姆和塔拉松等地用它的角捅破了许多人和马的肚皮,因此,它的同伴把它当做领袖。每当飓风猛烈袭击,陆地上没有任何人和物体能阻遏风的威力,牛群就挤在罗曼的周围,把凝聚着力量的广阔的额头迎着风暴低下来,虽然如此,仍抵不过飓风持久的冲击力。   愚蠢的牛永远不能成为刀!温森特从中获得另一种快感。   与自然的搏斗并取得胜利更加促成他自信心的增长。   还有烈日,那是多么好的日头啊,这正是温森特所需要的。他从来不戴帽子,慢慢地头顶晒秃了,阳光照得他眼花缭乱。这是一种无法以言语形容的太阳光,到处是橙色、古铜色、金黄色或者是硫磺色,与蔚蓝的天空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惬意的美丽的景色!   他就是在这种随时都有可能爆裂的状态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灵感的,他眼中仅存的是在白热化的天空下波动炫耀的金黄色,大地和村庄都在燃烧中展示它自然的裸体,他要把自然界这种活泛的热情搬到他的画布上去,使之一样鲜美激荡,一样具有火辣辣的金黄色,一样充满熏人欲醉的空气和狂风旋转的感觉。   他每天上午和下午各画一幅油画,这种速度使他新结识的那些朋友们无法理解,如果修拉知道了,同样也会不理解的。修拉有时候甚至两年才能完成一幅画。   阿尔春天的果树园几乎画完了,那是20幅一组、25幅一组和30幅一组的油画,此外还有一些自然风物和大量的素描与速写。旅馆的床下已经塞得满满的了,但是他没有运费寄给提奥。他给提奥写信,说他画完这些画,几乎累坏了,但是他仍然觉得不尽兴,“如果能完成它的两倍,对我来说也不算太多。”   他每天晚上为自己煮好第二天带到城外去的鸡蛋,但往往忘了带上它们。等中午赶回来的时候,翻肠倒肚的饥饿感才使他记起来,那时候一骨碌吞下两只鸡蛋,再把自己扔在床上,闭上眼把上午的画审度一遍,睡上两个小时。下午又是上午的重复。阿尔城里的人每天都在中午和下午2时左右看到他背着一个沉沉的箱子,浑身色彩斑斓,像一个油漆匠,急急前行,不知道他上午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从哪里回来,又不知道他下午到哪里去。他的样子又怪怪的,目光呆滞,但神情激奋,从不与人讲话,他的下巴伸向前方,很急切的样子,好像是整个躯壳的向导或指挥官。他常常由于兴奋而手舞足蹈,跟自己打手势,或者以一种作结论的语调跟自己讲一句什么话,把经过他身边的某一个人吓一大跳。阿尔人从各种迹象中得出结论,这个红头发的人绝对是一个疯子。他们叫他疯子,一些流浪儿把发现和给他编顺口溜当做寻找物质以外的最大乐趣,他们跟在他后面十码远的地方,拍着手,跺着脚像小学生朗诵诗文一样整齐划一地喊。   “红头发!”一部分人喊。   “疯——子!”另一部分人呼应。   晚上,温森特尽量不出门,在床上读他喜欢的文学作品,左拉、都德与伏尔泰。都德是写普罗旺斯省风物人情的圣手,他就出生在距阿尔不远的尼姆城,阿尔的风景让温森特仿佛置身于都德的小说之中,而整个法国南部阳光灿烂,生机勃勃,同样可以感受到左拉和伏尔泰的存在。   现在,温森特正在读莫泊桑的小说《彼尔与琴》,作家在序言中说:   艺术家有夸张的自由,世界在他们的作品中比现实更美、更纯和更使人得到安慰。   莫泊桑还解释了他的老师福楼拜先生所说的话:   天才是长期的忍耐、紧张的观察与独特的创造。   温森特认为作家与画家以及他们所创造的作品同样伟大,但几乎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在成功以前都是不幸的,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扰,形成一个亘古不变的怪现象:他们孤独、贫穷,被人看作疯子,并且很可能弄假成真。   但是在艺术家的眼里,包括死亡都不是最痛苦的事。   4. 朋友们,到阿尔来吧   旅馆的房间已经容不下温森特的画了,他不得不另外租了一间房。但是麻烦事接踵而至,旅馆老板千方百计提高各种价格,从温森特身上敲诈每一个生丁。他不能忍受老板贪得无厌的恶行,他决定去找一个永久性的住所。   拉马丁广场一侧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物,房子外部漆成黄色,这种色彩首先就让温森特觉得适意。一打听,房主正在等待把其中两个套间租出去。一个套间两间房,房内都是漆的白漆,显得很明亮,窗户大,采光好。温森特跟房主协商,租金低得让他吃惊:四个大房间,一共15法郎一月,而且房主还一个劲怂恿他长久租住。   温森特立即租了下来,把第一层楼加以收拾,作为卧室和画室,把二楼暂时做储存室。他马上跑到街上找家具商人,问是否能租到一张床。家具商是一个满脸麻点的粗鲁汉子,听了温森特的话,不回答他,嘻嘻地笑了一阵以后,反问他能不能够租到一个人。温森特又问能不能以分期付款的方式卖给他。“不行!”回答是坚定不移的,阿尔人是没有更持久的耐心与一个疯子调侃的。   温森特就只准备买一个床垫和一条毯子,在画室的地上铺成一个床。他觉得幸亏没有买床,花那么多毫无意义的钱干什么?红砖地面即使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也仍然使人觉得凉丝丝的。   但是到旅馆结账时,旅馆老板因为不能继续他的这笔生意,对温森特大动肝火,并把已经大大高出本地人的价格再次提高。温森特欠他40法郎,但老板非得要50法郎40生丁,否则要没收他的画。温森特只好倾囊而出,如数按他的要求付款,但他在收据上写上:我付款只是为了拿回自己的财产,非法的账应该提交司法官处理。   他决定告那个老板,17法郎40生丁对他来说,意味着十余天的食物。   床垫子买不成了,他给提奥写了一封信,让他尽快寄一个床垫子的钱来。   宽阔的房子使温森特欣喜若狂,第一次拥有这么一个空阔的世界简直让他感到寂寞。兴奋期过去以后,他就觉得很孤独,这里是可以住上两个画家的,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并肩战斗,携手同行,会是多么美妙的一种感觉。他想,高更适合到这里来。   好像是一种心灵感应,高更就来了信,他和贝尔纳的信同时到达,高更是通过贝尔纳知道温森特的地址的。   高更运气很坏,他病得卧床不起,饥饿把他完全拖垮了,语气中斗志全无,现在布拉搭尼一家旅馆里,因为拖欠住宿费和伙食费,被店主把他所有的画都扣压了,没有路费,又寸步难行。   “我也许就在这儿完蛋啦,我没有勇气再坚持下去了。”高更在信中发出哀叫,温森特无法想象那个粗豪汉子竟会这样软弱。金钱确实能使人变得疯狂的。   高更的境况使温森特忘记了自己正饿着肚子,他赶紧给高更写了一封信,要他坚持住,他会想办法帮助他。同时他在给提奥的信上加上了高更的情况,请提奥帮助他,并说服提奥把高更弄到阿尔来,和他住在一起,请提奥每月付250法郎的费用作为两个人的创作和生活开支。   高更来了信,他收到了提奥寄给他的50法郎,向温森特致谢,此外,他的朋友拉瓦尔愿意帮助他,所以他谢绝了温森特邀他来阿尔的好意。这使温森特十分伤感。他每天独处空荡荡的画室,老是为其他像他和高更一样穷困潦倒,不被社会所接纳和认可的艺术家傻想着一些问题:他们备受烦扰,饥寒交迫,直到死亡,为什么?追求艺术是犯罪吗?   又想自己,他为花了提奥太多的钱而感到不安。他想,要补救这种情况,除非是遇见一个有钱的女人,和她结婚,但这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想,应该产生一个艺术家团体,大家都聚到一起,要么都聚到阿尔来。这个团体就像共产主义艺术俱乐部一样,有专门向社会宣传和推销的画店,把“小林阴道”的修拉、高更、塞尚、贝尔纳、劳特莱克、卢梭、西涅克等人都捆到一起,形成团结的整体,向前冲击。那种冲击对社会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就会成正比,成功的可能性更大。而如果能邀请已经得到社会承认的“大林阴道”的莫奈、德加、雷诺阿、西斯莱、毕沙罗等人加盟,那么,始终处于赤贫状况下的艺术家,其作品价值将逐步提高。   他把这个想法写信告诉了提奥和他所有的朋友们。他在信中向朋友们大声疾呼:   朋友们,到阿尔来吧!   信发出后,极少得到呼应,他的朋友们性格各异,又都自视颇高,况且温森特并不是一个怎样有影响的人物,他们认为,他的一切包括在巴黎的地位都是提奥给予的。   温森特所期望的那种振臂一呼,四方响应的狂热情景永远不会出现。   回归孤独,烦恼雾一样包围着他。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投入到绘画的疯狂之中去了。有一天他忽然产生一种感觉,觉得绘画毫无意义,这个问题以前在脑海里浮现过。为什么?为了吃饭?不!他的画根本换不回一顿米饭或者一碗通心粉,而且得不到温暖的家和妻儿。那么到底为什么要画?绘画使身体受到严重损害,使精神受到严重分裂,摧残了从仁慈的观点看来应该活着的生命。可是连个目标也没有啊!他想。   但接着自信心又升上来:我愈是生病,精疲力竭,成为一个古怪的人,一个不被世人理解的人,我就愈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有创造力的艺术家!   他又想,什么是艺术家?艺术家获得什么?波里纳日黑煤块一样的小童工、海牙的戴尔斯蒂格、纽南的农民,几乎各个阶层的口吻都是一样,你干什么?你获得面包吗?   这些问题揪得温森特心痛,人的心受本能的驱使,想的都是实在的问题。   自己跟自己纠缠不清的时候,温森特长叹一声,画笔一掷,仰面向天,泪眼朦陇,发誓决不再画画。但每天总是这样:刚刚走出去,他就碰到那样可爱的东西,终于使他非把它们画下来不可。   他给提奥写信说:   希望成功的欲望已经消失,我画画只是由于我必须画,我的心才不至于太痛苦。   矛盾和孤寂的时候,他就去妓院寻找安慰,五个法郎的价格换回来一瞬间的快感和一种虽然是虚伪但同时也是实在的甜言蜜语,看上去那好像是一种爱情。   在妓院里,他结识了一个叫拉舍尔的漂亮丰满的小姑娘,她只有16岁,干了一年的肉体生意了。温森特从来不找第二个女人,他希望自己能真正引起她的注意,同时在她身上付出自己真挚的情意。   拉舍尔称他为“红头发的疯子”。   这个称呼只有在销魂时分由一个姑娘的嘴里娇嗔地吐出来,才显示出它独特的、令温森特心醉的魁力。   5. 消灭星期天   又一个星期天到了。   昨天,温森特和旅馆老板的官司打赢了。那个老板在打官司以前到处造谣,说温森特是一个奸猾的穷鬼,赖他的账,跟他交易不见现银准会上当,保不准哪天就逃之夭天。   当局裁决以后,司法官把旅馆老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但只追回12个法郎。那个老板是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在裁决时一个劲地向温森特检讨自己,他说他不是故意要侮辱温森特,只是一时肝火太盛而没克制自己,请他原谅。   温森特一旦丢下了所有思想包袱,绘画的劲头更加大,他不漏过任何一点好素材,表现欲几乎使胸腔膨胀。他绘画的速度又是快得惊人的,所有跟他打交道的人都认为他画得太快了,麦克乃特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己和作品不负责任的表现。这个美国人在沉默一段时间以后又重新找温森特。温森特对麦克乃特也尽量表现友好,但他反对他的说法,他认为他之所以画得快,是因为自然界给人类的景致太丰富了,而且瞬息万变,时间不允许把某一件奇景保留更长的过程让你打了格子再搬上画布,像搬一件易碎品一样缓慢而小心翼翼。他说画画的精髓在于把人对于描绘对象的感觉中的真诚画出来,而这种感觉有时候会强烈地使人们在画画的时候忘掉自己的存在。当笔触像演讲稿一样流畅地表现出来的时候,这就是灵感,这种灵感并不是常有的。   现在只有一件事让温森特感到烦躁:画油画就像男人娶了一个爱虚荣的媳妇,她要花的钱永远不够。油画颜料管像鼻涕一样“嗤”的一声就空了,而那都是钱,缺钱意味着你一事无成。   比如他在画一个好不容易才说服的模特时,颜料管挤空了。他无法继续下去,模特就坐在那里笑他。   那是一个朱阿夫步兵,一张小脸孔安在一个像牛一样粗的脖子上,眼睛大大的,像两只老虎的眼睛。温森特把他的半身像画得神情肃穆,非常严峻。蓝色制服上,有一条褪了色的桔红色带子,胸部有两颗淡黄色的星。这是一种善良和粗野综合在一起的印象。   朱阿夫步兵并不满意他的形象,他咧着嘴巴笑着,但看得出那种笑是苦涩的,他的内心其实很不高兴。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说:“先生,我看不出您画的是什么,它只是一堆颜料。”   颜料用完了,未完成的作品看上去的确只是一堆颜料。   星期日像蛇一样使温森特感到害怕,好像它就是孤独的代名词,这是在海牙时患上的恐慌症,因为这个休息的日子同时象征着聚集的、欢乐的、轻松闲适的生活。人们的生活规律与温森特形成极大的反差,没有人与他一起共度周末。每当这一天逼近,周六晚上开始,恐惧感就上来了,好像世界上所有准备享受的人们同时也在准备着打击他,大家一边谈笑着,一边用一根小针之类的东西投掷贴在门框上的一只孤寂的苍蝇,把苍蝇钉在门板上当做欢聚中的小节目之一。尽管苍蝇在挥洒着眼泪,笑声还是绵绵不绝。温森特的这个星期天就在给提奥写信中度过。   “我始终不喜欢星期天。”他轻描淡写的带上这么一句,也仅仅是这么一句,他不能让弟弟为他担更多的心。   我们得想一个消灭星期天的办法!然后他又坚定地对自己说,他的意思是从自己的头脑里根除这个名词。   这时,他结识了一个好心的工人,一个在阿尔烦躁不安的天空下稳健而和善的老人:阿尔邮局的邮递员鲁林先生。他长着满脸大胡子。一双眼睛常常很费力地睁着,带着一种类似憧憬的幻觉的神情,将额头上耸起几道纹路。他的鼻子宽阔,嘴角向下弯曲,好像是上嘴唇那丛硬密的胡须压迫所致。整个脸部构成温柔和忧郁两种气质,有点像画像中的苏格拉底。   鲁林的样子给温森特一种熟悉的亲情,他想起了佩雷·唐居伊老爹,凑巧,鲁林和唐居伊老爹一样,也是个热心的人,大革命时候,是个共和派。   星期天的日子因为鲁林的介入已经呈现轻松的势头。   6. 排遣孤独的乐趣是制造思想上的小孩   作为一个35岁的男人,不能享受家庭的温馨,本是人生一大憾事。温森特却已经逐渐淡漠了这种本能的欲望,他认为在他的生活中,他可以不要上帝,也可以不要家庭,但是却不能够没有生命,没有源源不断的旺盛的创造力。他对提奥说:一个人不在肉体上制造小孩,而在思想上制造小孩,这同样是合乎情理的。   他的制造就是永不倦怠地在画布上画一些使人感觉舒坦的东西,正像好音乐和好小说。画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就要画出他们身上一种区别于其他的永恒的东西,这种东西往往用光环来象征,用真实的光照下的色彩颤动来表达。一幅肖像画必须具有模特的灵魂。福楼拜曾指导莫泊桑说:你什么时候描写出了一匹马,使我们能够从一百匹马中一眼把它挑出来,你就成功了。温森特期待的就是这种成功。   他现在始终在两种思想倾向中徘徊:第一是为生活而反复思考的物质困难。第二是色彩研究的精神上的困难。比如利用两种补色的结合与对比,用类似色调的神秘颤动感,表现两个人之间的爱;利用浅色调光亮衬托深沉的背景,表现人头脑中的思想;利用星星表现希望;利用落日的滴血晚霞表现人的热情。   温森特已经琢磨出一个道理,颜料越磨得细,就越容易被油渗透,如果购置颜料原料,自己细细研磨,效果会更好,鲜艳而耐久,而且价钱要便宜很多。   温森特把这件事告诉提奥,提奥马上按照他的要求从唐居伊老爹那里购置原料寄去。又一个问题是画布毛糙,那是提奥成捆成捆地从巴黎寄来的,布面上石膏层较薄,吸收困难,他又得在晚上调好石膏,刷在第二天使用的画布上。   一幅画完成以后,他买来木条,根据自己需要的尺寸和框架色泽装框,这是修拉给他的启示。   所有这一切做完,他就把画挂好,退后去欣赏它,然后在欣赏中获得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像父亲欣赏自己孩子的那种眼神。   他的绘画技巧日益成熟,他在色彩上研究德拉克洛瓦,为了尽量表达自己的情感,他任性地使用颜色;在题材上研究米勒、德·格鲁。此外,日本的浮世绘版画给了他很大的启示,日本画家表现的事物都是非常清晰的,他们以流畅而简练的笔触画人物和景物,显得豪放超脱,挥洒自如。作品给人的感觉像呼吸一样单纯。温森特决定努力达到这种境界,用寥寥几笔处理一个男人或小姑娘,一匹马或一架车子,展示大家气派。   他认为一个画家如果研究日本的艺术,就能发现常人难以发现的东西,不是地球与月亮之间的距离,也不是政治和法制,而是一株草,这株草引导我们画植物,画季节,画种种景象,再画动物,然后画人。   回归自然,反璞归真,博大精深的奥妙就在其中!   温森特就像毛威所说的“机器正开足马力”。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加足了油,轰隆隆地吼着往前进。马赛人喜欢吃蒸鱼,那种狂热劲世间罕有,他把自己和他们作比较,他认为他的绘画劲头比马赛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常常把自己的作品和别人的作品比较,与巴黎的朋友们交换,他的东西很难在别人那里获得好感,持肯定态度的只有贝尔纳。对这一点他并不像以前那样计较,因为他决不会囿于某个人的观点或成见,他能感觉到自己作品的伟大之处了。到阿尔以后,他已经完全摒弃了在巴黎所学的东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   劳特莱克并不喜欢温森特的作品,温森特承认劳特莱克是个很不错的年轻画家,不过他认为把他的农民和劳特莱克的妓女挂在一起,并不构成对妓女们形象的损害。他的画之所以显眼,是因为充满了灼人的阳光的缘故。在皮肤娇嫩的人旁边,久经风吹日晒的人更加引人注目!这就是温森特的自信。   至于修拉的《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西涅克的大点子风景画,的确具有卓尔不群的风格,是不朽之作,但是这种技法决不可以成为一种普遍的教条。   自信心使温森特更加忘我地投入创作,这段时间他画了《播种的人》《鲁林肖像》《向日葵》系列、《小女孩》等二十多幅画。提奥为了满足他的绘画需求,每月开始寄250个法郎。这笔钱让他又想到了受苦受难的高更,有这么一笔钱,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也是可以应付的。一天他收到高更的一封信,他的语气很快活,但字里行间处处埋藏着不幸,他说一等到他卖掉了一些东西,就一定到阿尔来,他说如果提奥能以低价卖掉他的画,使他有路费和取回他的画,他会动身的。但他又说他落脚的旅馆老板对他很好,离开他们会是一种暴行。这和上封信完全不同,上次说老板是很凶恶的一个势利眼,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几天后高更又写了一封信来,对温森特的热情报以一大堆恭维话,并说他患有严重肺病,可能来不了。   温森特心里着急了,他把与高更在阿尔的联盟看得非常重要,一方面为了帮助高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逃避孤独,与高更在一起会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对两个人的技艺长进都将是有益的。所以他马上给提奥写信,要求资助高更到阿尔来。   温森特的一个叔叔去世了,留给提奥一小笔遗产(游手好闲的温森特是不能享受这种殊荣的),提奥回信愿意用这笔钱资助高更的旅行。   一切就绪,心情才平静下来。接下来的工作是为高更布置卧室和画室,他把卧室布置得像一个女孩的闺房,墙壁刷成淡淡的紫罗兰色,床单和枕头是柠檬黄色,铺上红被子。画室共摆上12把椅子,供高更教画用,他认为高更应该成为阿尔所有学画者的指导老师。桌椅都漆成奶油色。然后准备为他买一张好床。   为了给高更购置家具,他无钱雇模特了,就画自己的肖像,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画。或者给鲁林和他的太太、小孩画像。鲁林一家给他当模特,坚持不要他的钱,温森特就给他们一点食物。   7. 你很有名气哪,疯子   忽然有了三天的好天气,当然对阿尔人来说是坏天气。没有风而且酷热,太阳吞噬着阿尔城,人们都缩到屋子里不出门,温森特却觉得这简直是老天对他所做的一个补偿,多么强烈的色彩,多么干净的空气,多么使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有这种景致,加之高更回信说马上就要到来,温森特就没有了半点孤单的感觉,他甚至把享受这种罕见的欢乐用意念储存了一半,以备交给高更。   他画了一幅大油画,画的是一个花园的一角,剪得圆圆的西洋杉矮树丛,将青草地和柳枝条连接了起来,充斥着柠檬色的天空,景物的色彩丰富而强烈。   此外,他画了咖啡馆的外景,画了土地上的犁沟,晚上又出去画星星。他在这些画中表现了一种超常的、安静的成分。特别是那幅《星夜》,寂静的夜幕下色彩明亮,画面上的树木、山坡、小路和房屋都是那么清晰,并不是人们眼里的夜晚,但确实又星斗满天。画这幅作品时,温森特抑制不住澎湃的激情,随意挥洒画笔,画面充满动感。每一笔都用彩色曲线构成,笔角分明,天空的深蓝色都用线条画出来。闪光的星星,像一盏盏高高挂起来的灯笼,橙黄色的月光随着云彩颤动,弯弯曲曲的线条使整个夜空都在旋转之中,天与地被一棵像褐色火苗一样升起的大树连接起来了,不可思议的是,山和房屋在远处的夜幕下鳞次栉比,清晰可见,教堂的尖顶伸入山顶上橙黄色的一片天空里。   一口气画了十幅新画。他整天出外奔波,天气坏的日子就夜里作画,晚上通宵达旦地干,白天呼呼大睡。人们虽然依旧叫他“疯子”,但却并不敌视他,相反地他的名气在阿尔城越来越大。因为他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的缘故,偶尔有人上门看他。   有一天下午,他的画室来了很多友好的“贵宾”,他们是五个无业少年和12个流浪儿,满满地挤了一画室。他们曾经都骂过他疯子,现在反过来对他很崇拜。他们中间有一个头儿,毫无奇特之处的一个干瘦少年,据说是拳头和口才使他登上领导者地位的。   “先生,我们叫你什么呢?”   “叫疯子吧,否则我会不习惯的。”温森特回答道。与这些人在一起他非常高兴,你不必防备他们做伤害你的事,这并不是他们不会做,而是不想做。在一个疯子身上干什么事是男子汉的耻辱,毫无意思。   “你很有名气哪,疯子!”“头儿”和他的手下瞪大眼睛看着温森特从锡管里往外挤颜料,都很兴奋,嘴巴一张一张的、左右挪动的、咬着牙根的,姿态各异,总之都在暗暗地为温森特使着劲,好像没有他们的努力,他这管颜料是无论如何挤不出来的。   温森特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他们,为什么他有名气,什么名气?“嗬!”“头儿”大声说,就像温森特来阿尔那天认识的那个马车夫。“整个阿尔城都知道你能经常挤管子玩儿,谁像你那么来劲!”   这就是名气。温森特眼泪都笑出来了。   实际上阿尔城惟一一个理解温森特的人,是邮递员鲁林。老人并不像唐居伊老爹那样对艺术品有一种天生的识别能力,但他能理解温森特的追求,以及一个人付出毕生精力从事一项事业的可贵精神。对于他的画,鲁林有一种质朴的感知。   “您画的麦田和土地像是活的东西,就像我们自己已经在上面走着。”   老邮递员心地单纯,看待事物冷静而客观,在冷静中又深深地隐藏着一种阅历和沧桑。他的话语中没有一句不得体的话,不像其他火爆的阿尔人那样动不动就出口伤人。   他们在星期天的傍晚一起在阿尔郊外的乡村里散步,落日的余晖把某一处景色衬托得无比美丽,温森特说:“这里的风景与海洋一样,具有无限的美感。”   鲁林说:“我以为,同海比较,我更喜欢这里的风景,这里除了同海一样无限以外,还有人居住着,不像海面上使人感到孤寂和恐惧。”   温森特深有感触,鲁林靠135法郎的月薪养活妻子和四个孩子,一家子热热烈烈地拼命生活,却能居安思危,体味孤独的烦恼,实在具有一种超常的睿智。   在视觉方面,画家就是一个常人,常人和画家一样能发现美,只是画家能够用笔触和色彩表现美,而且有习以为常的表现欲。鲁林的话让温森特想到了这个以前没有想过的问题。   鲁林太太是一个和蔼开朗的农家妇女,就像小瓦姆山顶的丹尼斯太太。她在无休止的家务劳累中显得心情愉快,像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女主人一样,为自己的这个“巢”苦心经营,不是烦躁,而是平静地享受。   经营一个幸福而和睦的家庭,无论怎样的艰苦,也应该算是一种追求,就像画家的追求一样。   纺织工人和手工编织工人,常常把那种重复枯燥的手艺当作惟一的娱乐,孤单地度过一整天,一整年,甚至一生。然而他们对家的感情,是无与伦比的。置身于家庭中,一个坏了一只脚的餐桌,一把汤匙,一件小孩的紫色衫子,无不体现一种亲切,所以他们既不孤单又不厌烦。   温森特从鲁林先生的家庭中找到了一个比较模糊的答案,像经营一个家庭一样经营绘画,就没有了孤单的感觉,想到流浪儿给他下的“有名气”的定义,他还能从中获得快感。   有名气和没有名气,理解和误解,支持和反对,有什么实际意义?重要的是他在抓紧分分秒秒的时间画画,而且高更不久就会到来,与他携手共进。   几个月以后,高更与贝尔纳各自寄来了自画像,高更说他已经把行李托运了,他将在十天内赶到阿尔。   温森特正在画一幅葡萄园的油画,葡萄熟了,绿色、紫色与黄色溶合在一起,每串有一公斤重,个大汁多,远处是柳树和葡萄榨汁器。妇女们在红阳伞下采摘葡萄,一些男人和他们的二轮运货马车在装葡萄。   鲁林把高更和贝尔纳的画拿进来时,温森特刚好描出最后几笔,装了烟斗眯着眼睛看效果,见到高更的东西就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   高更肖像画的背景,是挂在墙上的贝尔纳的肖像,反过来贝尔纳的肖像的背景,是高更的肖像,这是很有趣味的游戏。贝尔纳的肖像有马奈的特色。高更的肖像看上去更见功力。只是有一种沉闷的效果。   在此之前,温森特给高更寄出了一幅以淡孔雀蓝色为背景的自画像。他穿着镶蓝边的棕色外衣,但把棕色夸张成紫色。头部以浅颜色厚涂,背景也是浅的绿黄颜色,几乎没有阴影。他有意把眼睛画得眼角上翘,像日本人的眼睛那样显得幽怨与阴鸷。   和高更及贝尔纳比较,温森特认为自己这幅画是画得不错的。   8. 把你小小的圆耳朵给我,行吗?   温森特看得出高更对到阿尔来并不是很热心,每次在信中都很勉强,并且找出很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推诿。使温森特很着急。但他想那只是高更没有接触过阿尔的原因,而仅仅凭想当然推测这个地方。来了以后阿尔的热烈就会纠正他错误的认识,普罗旺斯炽热的阳光会燃烧掉高更身上所有的病症,使他成为一个健康的人。   他现在所做的工作是画那组向日葵的画。他要用一种像室外的天地一样金黄的色彩装饰高更的画室,把阿尔的概念灌注到他的视觉范围内的每一个空间。同时他把房子刷上了一层更鲜艳的黄色,成为拉马丁广场最引人注目的一幢房子。   1888年10月,虽是深秋,强烈的太阳光仍然使阿尔处于酷热之中,猛烈的西北风更加肆虐。阿尔经过盛夏的酝酿,陷入了随时就要膨胀爆炸的不安气氛之中。这时候,高更到来了。   高更的气色很好,看上去身体健康,并不是温森特想象的像一匹徒具粗大骨骼然而瘦弱不堪的老马。   是那些仰慕温森特“名气”的流浪儿把高更带来的,他们早已在温森特的画室墙壁上认识了高更。又来一个疯子对他们来说是新乐趣的开始和旧乐趣的继续,他们一眼就能看出这又是一个挤管子玩儿的家伙,只是这人牛高马大,满脸横肉,眼睛阴鸷,看上去不好接近。   “嗬!”他像阿尔马夫一样使用开场白,“你在这个蒸笼里仍然活着,温森特,这毕竟是有趣的事儿。”   温森特的小眼睛放射着猫一样的光芒,他兴奋得搓着手,在房里像只没头苍蝇一样来回走动,嘴里“保尔保尔”地叫唤个不停。高更用拥抱表示他的感激。   俩人在一家咖啡馆里畅谈了几个小时。温森特对高更提出了很多问题,譬如为什么在穷困潦倒中仍然这样强壮,为什么前后信件中矛盾百出,一会说房东凶恶狡诈,一会又说对他很好,离开他们会是一种暴行。高更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笑而不答,要么问:“你说呢?”   “只有一种解释,你这个流氓,要么是后来勾上了房东老板娘或者他们的女儿。”   “爱情是对付孤独的惟一特效药品。”高更喝着苦艾酒,像个自以为是的思想家。这家伙在对付女人方面素来是走运的。   谈着女人的时候,温森特马上显得很兴奋,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妓院去找拉舍尔了。   正在这时,一个阿尔姑娘走进咖啡馆来,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穿白色衬衣的男子。姑娘穿着玫瑰色的紧身胸衣,胸衣下面撑起一对尖而硬的小乳房,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纯洁的处女的香气。她的发髻高高耸起,配上小巧而略含风骚的脑袋,正像都德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意思是要耸起来的发髻把嬉笑的感染力传播得更远一些。”   温森特说:“这简直是一个绝妙的好模特。”   “我看根本就是一匹不用穿衣服的小母马。”高更目光灼灼,“他妈的!你知道哪里有这种马吧?”   温森特明白高更的意思,但提奥要过几天才能寄钱来,口袋里只有八个法郎了,不够两个人用的。而每人每次需要五个法郎。   “如果你不愿意为你梦寐以求的朋友接风洗尘,那你自己去好了。”高更将他的军,这个41岁的家伙看上去比温森特的精力旺盛多了,简直急不可耐。   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子,一前一后走进了温森特常去的妓院。   妓院老板路易斯对待温森特比对待一个朱阿夫兵更加不客气,他根本不把这个疯子当回事。因为这家伙还不如一个朱阿夫兵豪爽,他在妓院里总是婆婆妈妈的,花五法郎要占去十法郎的时间。   一听到温森特瓮声瓮气的声音,拉舍尔像一只胖兔子似的蹦了出来,藤蔓一样缠住温森特。温森特把高更介绍给路易斯。   听说高更是个艺术家,路易斯立刻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他请高更去看他新近在巴黎古比尔公司买来的两幅画。   温森特感到不是滋味,路易斯这个可恶的家伙从来不把温森特看作一个艺术家,他对此有些不愉快,所以他不跟高更一起去看画,而是拥着拉舍尔进了房子。   “我只是来看看你,我今天没有钱,我得为我的朋友付账。”   “可你有很长时间没来了。”拉舍尔翘着嘴说。她一边玩弄着温森特的耳朵。   “我工作挺忙的。”   “如果你付不起钱,就把你小小的圆耳朵给我行吗?”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耳朵。   温森特控制不住自己,他把拉舍尔紧紧抱住。“它是你的,亲爱的拉舍尔,你拿去吧,拿去吧。”   “一言为定!那么今天的钱就先赊着,哪天用耳朵还路易斯的账吧,可爱的小疯子。”   一阵大笑从外面传进来,听上去像狼嚎。那是熟悉的高更的笑声。   “温森特!温森特!”高更在大声喊他。   温森特从房间里跑出去,发现高更因激动而涨得满脸通红,一边笑着,一边左手按着肚子,右手痉挛着指向会客厅。   温森特跑向会客厅,发现正面墙上并排挂着两幅作品,都是法国当代古典派宗教画家布格罗的作品。温森特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太好笑了,具有宗教意味的作品和它所有表达出来的传统美德被一家妓院完整地吸收了。   两个人精疲力竭回到家里以后,仍在大笑不止。   “事实证明我们是正确的。”高更说。   整个晚上两个人都很愉快。   高更在灯光下看了温森特的画,他对《播种的人》《向日葵》系列组画和《卧室》比较喜欢,认为这是一些好的作品。   高更并不是一个喜欢夸奖人的艺术家,温森特把他邀到阿尔来也不是为了听他的夸奖,甚至根本就不指望得到夸奖,他只是期望高更的到来能对他有所启示,因为这是一个造诣较深的画家,有可能改变温森特的画风。高更的夸奖使他飘飘然,他发现自己渴望赞扬和理解比渴望批评更加迫切。   这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温森特深信他和高更之间会融洽地相处,俩人的创作都能够因为双方的存在而突飞猛进。   9. 是改变你画风的时候了   高更到来以前,温森特随时都有一种将要生病的感觉,一方面因为劳累过度,另一方面因为他所花费的钱。他没有卖出一幅画,对提奥是一个损失,这种损失与他的痛苦是成正比的。他认为他欠提奥的债实在太多了,等到还清它的时候,辛劳的工作同时会使他失去生命。   高更的到来使温森特忘记了这种思想,身体骤然好转,精神振作的程度令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们两人计算着过日子,每月决不超过250法郎。他们自己捣颜料,自己做饭,一同出外写生。   高更做得一手好菜,两个人的生活也是很惬意的。   两人早晨就奔出去,全天都在外面画画,晚上回来弄点吃的就上床睡觉。   有天高更在完成了他的《在收获时节的妇女们》以后,到温森特的画室里闲聊,向温森特说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构思。他在此以前是从来不向温森特谈他的构思的。他说他要画一堆黄白色的干草,干草中间卷缩着一个白猫一样的裸体妇女,旁边有几头猪在散步。有三个阿尔小女人争着做这个模特。   温森特觉得这个构思很有意境,他说他想到了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和《奥林比亚》,那是两幅超现实主义的大胆之作,乡村妇女比城市贵妇人或许更有韵味。   高更很得意,他看了温森特的一些近作,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温森特,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以为,你得改变你的画风了。”   温森特突然感到吃惊,但他想高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他等待着听下文。以前在邀请高更的潜意识里就是期待着他的帮助。   高更吹了一声口哨,一声不吭地返回到自己的画室。温森特以为他要上楼拿一件什么东西,就坐在画室里一边思索着高更的话,审度自己的作品,一边等高更下来谈意见。   温森特最近一个星期画了一幅桃树,一幅四轮马车,把邮递员鲁林全家的肖像画画完了,又画一幅葡萄园,一幅阿尔妇女和一家妓院的速写。   他认为这些画都还应当是过得去的作品。“改变画风?是的,我曾渴望改变,但是怎样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温森特想。   那幅葡萄园的油画,全是紫色和黄色的调子,有一些用蓝色和紫罗兰色画出来的很小的男女人物,在黄色的阳光中鲜泛活泼。温森特认为这幅油画简直可以和蒙提切里的一切风景画相比,而蒙提切里是19世纪法国杰出的浪漫主义画家。   高更上楼去以后,一直没有下来。温森特忽然涌上一种急切的需要,渴望迅速明白这个自己猜测不出来的谜底。他三步两步像只猴子一样蹦上楼去,他猜想高更一定正准备下来跟他谈作品,然而事实上那个家伙已经四仰八叉摊在床上呼呼大睡。温森特呆呆地站在高更床前,他不忍心打扰他的休息,他深切地体会过劳累一天后睡眠的珍贵,喃喃自语着走下楼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忽儿他又冲上楼,呆呆地在高更的床前站一会,然后又缓缓走下去。近两个月来,温森特整天陷入创作、创作、创作的狂乱之中,那种投入使心都愁碎了,紊乱的思绪常常纠缠着他的脑子。这一夜他呆呆地睁着眼直到天亮。早晨,高更的脚步挣挣有声,像个普鲁士的军官,每一声都敲在温森特的心上。温森特在楼梯口迎着高更。“为什么,保尔?”高更吃了一惊,温森特的眼睛布满血丝,闪着幽幽的光,像饿狼一样使人害怕。“为什么?”温森特固执地堵在楼梯口。好不容易弄清温森特的用意,高更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回答是轻描淡写的:我是说,你得学会凭记忆作画,记忆,懂吗?就是印象,而不是抱着一堆颜料管在某一处景点依样画葫芦堆砌色彩,那只能是一种对自然的临摹,而不是创作!跳不出这个圈子,你就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可是,”温森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一些画。”   “是吗?我说过?”高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伸一个很有力度的懒腰,手臂上某处骨节“波波”地响了两下。“人有时候总喜欢来点客套什么的,你认为这是虚伪吗,温森特?”   事情就是这么样,高更全不把他当回事。但温森特还是把高更的话牢记在心里了,他下决心要学会凭记忆作画。   进入初冬,天气就开始有了变化,大部分日子还是太阳高照,气温较高,但刮风下雨的日子多起来。在这种天气里,温森特就开始学会用记忆作画。他回忆起在埃顿家乡的小花园里和提奥一起玩耍的情景,花园里的卷心莱、丝柏、天竹葵和罂粟花等一一浮现出来,他把这些东西画了出来,然后交给高更看,并向他解释这是20甚至30年的记忆。   “说实话,温森特,我看不惯你的东西,你把阿尔的天空搬到荷兰家乡去了,你不怕把美好的记忆晒枯萎吗?”   温森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他把画夺过来摔在地上,一脚踏上去,用力一拧,然后抬起头,对高更龇牙咧嘴地笑着说:“老塞尚就是这样对待他所不喜欢的作品的。”他的牙齿白森森的,其中大部份是假牙。   高更对温森特的举动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感动和怜悯。然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说:“我不久前看到一幅莫奈的油画,是装在一个日本大花瓶里的向日葵,画得非常好,但是我却更喜欢你的向日葵,温森特,是真的。”   “不!你在取笑我,高更!”   “是真的。你的画单纯、和谐,用鲜明的色彩表现出了雅致脱俗的静物,更有豪放的意味。我相信每一个有真知灼见的艺术家都会这样认为的。但是,你记得我在巴黎讲过你的画吗?我认为那是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狂的创作,它逼迫得我透不过气来。也许我们的性格不符,无法长久地在一起,我预感有一种不幸在我们之间潜伏着,总有一天会爆发的。”   温森特听呆了,高更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别人谈过心,他总是大大咧咧,把他的思想袒露无遗,根本不考虑是否会伤害别人,如果伤害了,那正是他认为有趣的事。而现在他听出高更话语里沉重的分量,他感到了一种将重新失去朋友的危机。“怎么会呢,保尔,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再过几个月,我们将办起一个小画室,吸引所有向往南方的画家。好日子才开始呢!”   高更苦笑着。   这期间,毛威夫人寄来一封信,表示对温森特赠画的感激。表姐的言辞十分恳切,她谈起过去温森特在海牙的日子,感触颇深,温森特流下了眼泪。   高更间或寄一幅画给提奥,但他劝告温森特不要急于把画寄出去,他的画颜料堆砌得厚,油脂多,必须时时冲洗,否则过些日子画面将显得阴暗。高更现在并不像别人一样指责他的画画得太快。   俩人和谐相处了几天,高更又开始意气用事,动不动将温森特的作品说得一无是处,把温森特逼得像一只烧着了屁股的猴子,上蹦下跳。当一个人近九年的心血被他所尊敬的人像泼一杯酸臭的牛奶一样泼出去的时候,谁都难以忍受的。温森特再不是小心地听取他的意见,况且事实上这已经不成其为意见,而是一种嘲弄,他竭力捍卫自己,坚持着为自己的作品辩驳,而且出于本能挑出高更作品中的缺点加以攻击,激动过甚的时候甚至也使用恶毒的词句。   “我认为你调配的颜色太糟糕了,简直像个疯子,完全杂乱无章。”高更说。   “你真会挑剔!”   “它们单调乏味,而且一点也不完整!一个人要是有理智的话,是不会干出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来的。”   “那是扯谎!”温森特拍案而起。   “干什么?我不跟你打架。得啦,一句话,我讨厌你的作品。”   “我同样讨厌你的作品!你用色像个暴君,颜料像是你的宫女。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随心所欲的家伙!”   温森特不是高更的对手,结局是他往往口角涌出白色泡沫,瞪着小眼睛,手舞足蹈,大叫大嚷,像个阿尔城里的泼妇。而高更见好就收,把门一碰,一会儿就传出了鼾声,为门外的温森特伴奏。   10. 送你一件礼物   争论逐渐多起来,温森特在这种争论中感到一种无比的亢奋,而且发现他为捍卫自己的作品而爆发出来的理论是多么正确,与高更的搏斗就像与阿尔的飓风搏斗一样痛快。他觉得这实实在在是一个艺术家和另一个艺术家之间一种学术探讨,两者之间是平等的。当然这种争论只是在晚上和吃饭的时候进行,其余时间并不妨碍两个人的创作。但温森特觉得,高更并不喜欢在阿尔作画,也许这是他心情烦躁的原因。他露出过好几次离开阿尔的意思,这才是温森特最惊慌的事情。   当时温森特风闻法国出现两个新画家,专画热带地区的风景,名气很大。温森特常幻想这两个人有一天来到阿尔,他一定去结识他们,并把他们请到画室里来,为成立阿尔画派做准备。他把这个想法告诉高更,高更不以为然,他说:“我会对他们说,跟我到爪哇国去画印象派吧,那才叫真正的热带,那里的人比这里更有理智!”   温森特心里就产生了悲哀的想法,高更总想着要离开他。阿尔这个美丽的城市和这所美丽的小房子竟拴不住他的心。   “你是对阿尔不满意呢,还是对我?!”温森特想好意劝说他,但话一出口却咄咄逼人。   “我讨厌你的神经质。温森特,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只是想我们都需要一个安定的环境,否则你我到此止步!”   “你是说,一条发情的公狗带回一条母狗在画室里交媾才算安定吗?”   “你永远成不了艺术家!”高更宣布道,“除非你在观赏大自然以后,再回到画室里冷静地把它们画出来。”   “我到阿尔来的原因恰恰相反,我非常愿意在火热的天空中表现我的激情!”   “对自然的临摹预示着你一事无成!你狂热地在画布上表现出来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消失,而冷静的艺术品才是永恒的!凡·高先生!”   “哦!高更!我越来越发现你的缺点了,你没有一样东西是经过对真实事物观察后才画出来的!”   “那正是我的长处!它叫思想,一个艺术家的灵魂!”   “那是梦想,决不是思想!有自然才产生激情,有激情才叫艺术!高更先生!”   “激情?绘画除了线条、色彩和形体,再没有别的。”   “我认为除了生命的节奏和动态的自然以外,其余的都只是陪衬而已。”   “我的天,多么精妙的理论!”高更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创作每一幅画,都倾注了我全部的热情,画面上出现颤动的、激荡的景物。我的耕地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着如同宝石一样奇异的光芒;我的人物,在粗犷的笔意中展示出鲜明的性格特征;我的星星在夜幕下如同血液一样旋转;还有我的树,成曲线升起,正如不灭的火焰!我的……   “还有你的人,像疯子一样颠倒着看这个世界。”高更冷笑道,“我得为你画一幅裸体画,把你的眼睛画到生殖器上去,我不用标题,人们就知道这是温森特·凡·高!”   温森特正在兴头上,被猝然一击,气得浑身颤抖。如果高更同样脸红脖子粗地同他争论,他倒是很兴奋,但每当高更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一下子濒临崩溃了。   高更果然为他画了一幅肖像,当时温森特正在画一幅静物写生。高更把温森特画成了一个目光飘忽不定的人,那种目光是一个失去理智的人的目光,它不是在观察某一事物,而是在那个滑稽的脑袋前一米远的地方游弋,形成一种烦躁不安而又惊慌失措的印象。   “他把我画成了一个疯子!”温森特凝视着这幅画,高更躲在一边偷偷地笑。温森特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他感到那种笑是恶毒的。   “他把我画成了一个疯子!他为什么要把我画成一个疯子?”温森特被痛苦咬噬着。   接下来的半天,温森特没有说一句话,他眉头紧锁,脸上变幻着各种神色,喜、怒、愁、苦、忧、痴、呆、傻,应有尽有,高更发现,每一种表情都似是而非,比他的头像更像一个疯子。   高更感到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但他无法去安慰他。   夜里,高更一直有种不安的预感,他把温森特安置到床上以后,才回卧室睡觉。但总是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到了凌晨,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醒过来,映入眼帘的情景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温森特在黑暗中瞪着两只猫一样的眼睛怒视着他!他的双拳紧握,白牙森森,无声地做着一些恐怖的动作!   “温森特!”高更喊道。   温森特默不作声,梦游者一样直着脖子转身走了。高更悄悄跟过去,发现他已经倒在床上打呼噜了。   第二天又发生了同样的事。   此后有几天,温森特神情漠然,脸上变幻着似喜似忧的神色。他从不搭理高更,高更也不打扰他,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相处两个月以来少有的平静。高更每天作画回来,发现温森特保持着他上午出门时的那个动作,看得出一整天他什么事也没有干。这时,高更就叫他一声。温森特漠无表情地瞪高更一眼,仍继续着自己的某种幻想。直到高更把晚饭做出来,才去默默地吃。   12月21日早晨,温森特起得很早,打点好画箱准备出外作画,这一天没有风,冬日的阳光仍是暖烘烘的,他很友好地跟高更打招呼。高更很高兴,他潜伏在心里的一种隐忧消失了,俩人还开了一个小玩笑,然后击掌出门,分头行动。晚上高更回到画室,发现温森特已经回来,仍坐在小凳子上,呆呆出神。白色的墙壁上,有两行棕色颜料写的大字:   我是圣徒   我的心智多么健全。   高更故意漫不经心地告诉温森特,明天他将到蒙特贝耶城去参观美术陈列馆。边说边用眼角余光观察温森特的反应。温森特果然蹦了起来,大叫大嚷着要一道去。高更这才放下心来。   蒙特贝耶美术馆里陈列着伦勃朗、德拉克洛瓦、库尔贝、乔托、保尔·波特、波提切利、提奥多·罗梭的油画,简直像彩色的迷宫一样美丽极了。   俩人一路滔滔不绝地谈论着画家和作品,一致认为他们是给魔术迷住了,伦勃朗最大的成功,主要在于他是一个杰出的魔术师。但是在色彩方面,温森特更倾向于德拉克洛瓦。高更不以为然。   “德拉克洛瓦是非凡的天才!能与古典主义者的代表安格尔抗衡并取得胜利的只有他。”温森特为他所崇拜的人感到自豪。   “可是正常人无法承受他画面上狂暴的骚动,它鼓动着人的心,挑逗得它激荡不安,那种色彩叫人无法接受!”高更断然反驳他。   “这正好说明了我是对的,高更!德拉克洛瓦曾到非洲旅行,就是为了使他的画充满阳光,色彩更加绚丽,而阿拉伯世界的生活节奏促成了这种奔放的热情,所以画面上才充满动态和活力。”   “我却以为,他只是个喝醉了酒的白痴!”高更在争论中喜欢把话讲到极端,“所以才遭到库尔贝的挑战!”   温森特顺手捞起一件东西,怒目圆睁,狂叫着向高更打去。高更像羚羊一样弹跃着闪开,然后在温森特武力够不到的地方,冲他做鬼脸,温森特气得哇哇大叫。   晚上到了一起,战斗继续进行着。高更所崇拜的画家,温森特根本看不起,温森特心中的偶像,往往遭到高更的侮辱。话题几乎都是围着德拉克洛瓦转悠,也波及伦勃朗和米勒。高更有一个令温森特非常愤怒的怪癖:他好像有意识地要把温森特所喜欢的一切东西都贬得一钱不值,从而在温森特的暴怒中获得一种快感。阿尔够高更烦的了,除了女人,这似乎是惟一的乐趣。   12月23日清晨,俩人又大摆战场,温森特惯用的伎俩是堵楼梯口,有关门打狗的架势。他所崇拜的偶像被恶狗咬伤,那么这条狗就该受到惩罚。   “你把说米勒的话再说一遍,否则你别想活着出门!”温森特手里晃动着一根做外框的平条木,一夫当关,只等高更放马过来。   高更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模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不过,你用这个架势对待一个朋友,我以为是不妥当的,那我只好回阿望桥混日子啦。”   这是高更的绝招,温森特就软下来。但随即又发觉不对,木头重新横起。“那是两码事,你得纠正你对德拉克洛瓦和米勒的看法!”   高更对温森特视而不见,他忽然把眼光抬起来,越过温森特的头顶,盯着门外。“啊,拉舍尔,你来了吗?温森特正等着你呢。”趁温森特上当的机会,他从一边“嗖”地窜出去了。   然后高更站在远处说:“温森特,如果你不认为这是一种有趣的学术讨论,能增进我们彼此的知识,那么我们不再谈论任何关于绘画的东西,我发誓我能做到这一点。”   温森特又懵在当地,这或许是更残酷的事情。   后来的谈话由平和入题,从讨论到争论,从争论到争吵,从争吵到打架,变成一种恶性循环。23日下午,俩人精疲力竭,各自的脑子都空虚得像放掉了电的电池。   俩人都有要求发泄的欲望。不用商量,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前一后来到路易斯妓院。   “给我送耳朵来了吗,可爱的小疯子?”拉舍尔吻着温森特的小耳朵,耳朵热得烫人。   温森特马上停止了在拉舍尔身上的爱抚,他说:“哦,亲爱的,真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忘了把它割下来了。”他翻身就走。   拉舍尔格格地笑起来,小乳房颤动着像两朵向日葵。没客人的时候,她有兴趣和这个风趣的温森特逗乐。但是温森特并没有马上从门外蹦进来,做着鬼脸吓唬她,她在提防中怀着兴奋的心情期待着。10分钟过去了,门外仍然没有声响,时间太长了,游戏就显得枯燥乏味,毕竟大家都叫他“疯子”,而且常常为五法郎发愁,比较起来,拉舍尔更喜欢强壮而豪爽的朱阿夫兵。   拉舍尔感到兴味索然,重新坐到大厅里等待下一个顾客。   大约过了20分钟,温森特用毛巾包着脸,右耳处浸透着红颜色,好像挂了一朵花,鲜艳欲滴的样子。他的两眼放出灼人的光芒,脸上每一条纹路里都储藏着兴奋。他用双手捧着一个纸包,在奔跑的巅簸中极力注意手掌的平衡,生怕损坏了手里的东西。进门后大叫拉舍尔的名字。拉舍尔故作惊喜地迎上去。   “我送你一件礼物,拉舍尔!”   拉舍尔装作被他的怪模怪样逗引得控制不住而哈哈大笑的样子:男人往往喜欢女人鼓励他们的小聪明的。她把温森特的纸包接过来,那是很轻的一个纸包,包了三层,她知道这绝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她仍然夸张地翘起兰花指,一层一层揭开,揭到最后,恐惧地大叫一声,软倒在地。   纸包里是血淋淋的一只小巧玲珑的耳朵!   温森特瞟了一眼那只掉在地上的耳朵,大惑不解的样子,他弯腰想把它捡起来,结果“咕咚”一声,也摔翻了。   11. 我总是要发疯的   鲁林闻讯赶到以后,用一架马车把温森特送往医院。高更知道后,很长时间像段木头一样呆着,他曾预感的事情竟迅速成为事实,实在让他懊悔莫及。之后他赶快打了电报告诉提奥。25日提奥赶到阿尔的时候,温森特已经恢复知觉,但他记不清他干了什么事情,他只记得他同高更吵过架。   提奥伏在温森特的病床前,泪流不止。他苍白的脸色和血红的眼睛使温森特反倒过来安慰他,好像不幸的事发生在弟弟身上,这使提奥更加伤心。   高更不敢与温森特见面,他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阿尔人反过来都同情温森特,认为那只耳朵准是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割掉的,连警察都找了高更的麻烦,高更沉浸在一种自责之中。他拒绝同提奥一起陪伴温森特,他生怕温森特受不了见到他的刺激。事实上这种担心纯属多余。   温森特几次向提奥问高更的下落,提奥总是含糊其辞,后来干脆说他已经走了。温森特当即指出提奥在敷衍他。他说:“亲爱的提奥,我现在已经好了,我很清醒,而且很高兴,原来大脑受伤同胳膊折断一样是可以复原的。请你转告高更,我现在忽然有一个想法,我和他都是整个一根艺术链条中的两个环节,所以我们在内心上相互了解,因为了解得太透彻而争吵,如果这样导致我们发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都是规规矩矩的艺术家,有资格去反驳我们所怀疑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这是无可非议的。”   提奥把温森特的话告诉了高更,高更沉吟不语,这些天他也一直在思考着他们之间的事,总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温森特的话使他心头豁然开朗,他同样想到了这个问题,但一直不敢承认:是的,我们是太了解了,就像一块玻璃板两边各自虎踞着的一对苍蝇,对方的细爪子上哪一根毫毛卷曲着都能使人觉得烦躁不安。俩人都喜欢按自己的意愿矫正对方,直到自己满意为止,而事实上又是永远不能达到满意的效果的。   “如果在另一个使人冷静的地方,我们或许能相处得好,在阿尔却不行。”高更说。   提奥陪伴温森特过了圣诞节,然后和高更一同前往巴黎。   此外,提奥告诉了温森特一个好消息:他恋爱了,他在巴黎遇到了一个温柔善良的荷兰姑娘,名叫乔安娜·邦格,他们将在新年里结婚。   为温森特治疗的是年轻的雷伊大夫,他对温森特照料很细心,超出了一个医生对病人的范围,溶入了一种朋友的成分。温森特在诊所里过着一种宁静的日子。老朋友鲁林先生几乎每天都来看他,并为他照管那所房子。   两星期以后,温森特得到雷伊大夫的许可开始重新画画。他提出给雷伊大夫画一幅肖像,大夫马上高兴地答应了,并派人到温森特画室取了笔和颜料画架。他在病房里为温森特摆了姿势。大夫这样做纯粹为了让温森特心情愉快,使他尽快恢复健康,就像他会满足其他的病人一样。画完后温森特对大夫说:“我一直因为没有画过一个大夫而感到遗憾,现在行啦,如果你高兴,把它送给你吧。”   大夫夸张地喊道:“啊,我真高兴,谢谢你,温森特!”然后拿回家遮住墙上漏风的一条缝。   身体康复后,失眠症随之而来,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温森特从来不对雷伊大夫提起这件事,他担心那会延长出院的日子。他把大量的樟脑放在枕头与褥子下面,与失眠症展开战斗。   四个星期以后,温森特离开医院回到画室,鲁林为他接风洗尘,在家里弄了一顿午饭。老邮递员又在马赛找到了一份工作,加了一点薪金,只是全家不能一起去。路途虽不远,但总是一种分离,一家人反倒还有点伤心。   这时,温森特接到了乔安娜的一封信,未来的弟媳以亲人的身份第一次向哥哥问候健康并告诉他,她和提奥已经订婚了。看得出这是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式的好姑娘。   温森特向乔安娜表示祝贺,并通知弟弟把每月的汇款减到150法郎。同时转给高更一封信,如果他愿意,他们仍然可以合作。   高更回了一封信,他决心再到马堤尼克岛去,要么到其他更远的地方。他对温森特表示歉意,他说他不能再到阿尔来,他如果来了或许会使温森特为难。“为难”两个字是用的另一种墨水,两种墨水之间的差异使温森特敏感到他使用这个词时是费了很大的脑筋的,他在考虑怎样才能不继续伤害朋友。温森特笑了笑。随后,高更又提到了温森特的《向日葵》,这些组画曾是高更戏弄温森特的楔子之一。这次他又诚恳地要求温森特用《向日葵》与他交换作品,尽管他手里已经有了两幅温森特的《向日葵》。他写道:   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的《向日葵》,那无疑是伟大的作品,我在阿尔的某些举动或许就是在这种巨大的感染力下所产生的紊乱,我很难想象再呆下去我不会发疯。   如果你同意,我用两幅换你一幅如何?   温森特的心境出奇地好了起来。   一个人发疯,在阿尔是正常现象,正像罗林说的,“谁都有点儿神经错乱的。”   又过了几个星期,温森特重新开始在太阳下画画,冬天的太阳更加辉煌灿烂,但他不能过分地操劳,画一画素描和小花小草,按时作息,避免过度的劳累和兴奋。阿尔人都以一种平常淡然的眼光看待他,倒没有人再叫他疯子,好像只有疯了以后才能在阿尔取得正常人的地位。   但是出院不足两个月,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那天早晨他清醒地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种需要吵架的欲望强烈地在心头萌动。他背着画箱在外游荡了一整天,什么也没有做,然后走到一家小饭馆里吃晚餐。侍者把他的食物端上桌以后,他瞪着恐惧的眼睛再三审度餐盘,然后突然怒吼着扑向侍者,揪住他的衣领。“你在汤里放了毒!你为什么要毒死我!”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医院里。   两个星期以后,他又恢复正常。但是从此阿尔人对他采取了一种防范态度,他的行为超出了阿尔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他们认为他发疯是因为喜欢画画。如果他空着手走在路上,他们觉得很安全,这会儿一定是正常的,而假如背着画箱子,那就得提防他了。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背着一个画箱的,所以阿尔居民对于温森特与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感到一种日益逼近的危机,说不定这家伙哪天会变成一桶火药,点着了往你身前一滚——不难想象那是一个残酷的结果。   于是,有八十多个阿尔居民联名向市长写了一封请愿书,把温森特描写成一个随时都会伤害别人,不宜于自由行动的人。   市长下令警察局把温森特监禁起来。   温森特没有为自己作丝毫辩解,虽然第二次出院后近一个月来他从未出现任何神经错乱的现象,但是他感到这次打击是巨大的,而且令他非常伤心。   阿尔许多怯懦的人纠集在一起,倚仗警察局的势力反对一个虚弱的病人,并且往他的脑门上猛击拳头,这实在是无法忍受的。温森特觉得自己随时有被再次逼疯的危险。   巡官说:市长与局长是友好的,他们只是为了解决一些社会问题,以满足市民的合理要求。   后来市长去看了温森特,温森特很清醒地对市长说:“市长先生,如果您希望您的市民高兴,我打算投河自杀!那我就不会再画画了。因为他们认为我喜欢画画是跟他们为难。我从此再不会受无缘无故的侮辱,他们也见不到我再画画,岂不两全其美?”   市长看上去不高兴。   几天后,雷伊大夫和鲁林把温森特接了出去,警察局的条件是温森特必须进疯人院,雷伊大夫写信征求了提奥的意见,提奥表示同意。温森特也答应前往,此时,提奥已经结婚。   在去圣雷米疗养院之前的空隙里,温森特常在鲁林家里玩,为鲁林夫人画了五幅标题为《摇篮曲》的半身像。   鲁林总是像一个老年士兵对待年轻士兵一样关心和同情温森特,他常常用一种平静的声调对温森特说:“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但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想着我。”温森特从这句不带任何情绪的话里感到了一种蕴藏着的哲理,鲁林是一个多么聪明、朴实、善良而又值得依赖的好人啊!   不管怎样,他还是从鲁林的话语里感觉到一种怜悯,有点像一个牧师在看望垂死的病人。温森特觉得生与死并不可怕,但如果一个人神志不清,面对美丽的大自然而无动于衷,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所以他心灵深处萌发了一种痛苦,他把这种痛苦写信告诉了提奥:   许多画家变成疯子,竟成为事实!至少可以说,是生活使人变得精神恍惚。如果我能重新以全部精力投入绘画该多好,但不祥的预感时时侵袭着我,我总会发疯的。 第八章  享受孤独   1. 杀死它然后赋予它生命   温森特在圣雷米疗养院——其实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疯人院——拥有一间贴着灰绿色壁纸的小房间,房间的窗子上挂着两道绿色帷幔,上面有漂亮的图案。打开帷幔,窗口装了铁棍,隔窗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精神病患者,像动物园里的一些猛兽,温森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环境。那些病人全都穿戴整齐,踌躇满志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做什么长途旅行。   他回想起特罗容、勃里翁、容特、泰斯·马里斯、蒙蒂切利这些同行,他们都曾落到这样下场,心里感到凄凉。   这里的病人大都来自阿尔,强烈的阳光使他们精神失常,他们常常高声大叫,唱着不成曲调的歌,或者说胡话,但他们往往能够很好地相处。十几个人在同一间房子里,相互之间很有礼貌。温森特常常隔着窗子和他们谈话。疯子们老实地说话,就像小学生背一首诗:“我们对别人宽容,别人就宽容我们。”   偶尔有两个人打架,另外的人就默不作声地把他们分开,并且用背脊固执地遮拦他们。   温森特还从窗子里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明朗的太阳挂在碧蓝色的天空上,下面是姹紫嫣红的花园。经过多次向他的医生佩龙先生请求,温森特被批准到花园里去作画,但同时得接受医生的治疗建议。他从温森特的病况中了解到,每次发病的时候,病人的听觉神经过敏,产生巨大的耳鸣,造成大脑紊乱。   “你必须每周洗两次以上的热水澡,每次在热水中浸泡两小时,这会使人镇定。”佩龙大夫说,“此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让自己激动。”   温森特答应了大夫的所有要求。   他每天在早晨和傍晚时到花园里画画,为了治病的缘故,病房和花园是相通的。病人都围过来看着他画,他们对他很友好,也从不干扰他,好像都是一些很懂事的孩子,愿意看一个大人干一桩稀奇的事,屏声静气的,那种气氛让温森特感到温暖。他忽然觉得,这些可爱的疯子比阿尔城的正常人更加懂礼貌,显得理智和有教养。   温森特一边画画,一边按佩龙医生的方法进行治疗,精神越来越好,胃也好多了,头脑里比较充实,虽然有时候想起他的朋友们,比如高更、鲁林和雷伊大夫,但奇怪的是他几乎没有产生出去看他们的念头。   他画了四幅描绘花园的画,花园里种着松树,长着各种杂草和野花,他觉得这个方寸世界里竟有他画不完的东西。   有一天,他在花园里发现一只巨大的飞蛾,那是一种夜间飞蛾,有着极为怪异的颜色,黑、灰、白加上洋红,并且模糊地蒙着一层橄榄绿色。温森特把它称作死神之头。他号召所有在他身边的疯子捕捉它,那些人孩子气地跳着叫着,终于逮住了这个惊慌失措的家伙,温森特在这些疯子面前做了一件很残忍的事:他用两根小木棍夹死了飞蛾,然后宣布它为“死神之头”。疯子们张着嘴巴望着他。   “死神之头!”温森特把它的两翼展开,大声宣告,“杀死它然后赋予它生命!”   “杀死它然后赋予它生命!”众疯子像朗读课文一样齐声念道,声音嗡嗡嗡含混不清。   他把这个飞蛾画了下来。疯子一看到这幅画,就会念“杀死它然后赋予它生命”,或者把句子颠倒了念。   两个月以后,温森特被获准到外面看看,他由一个看护陪同到附近的村子里走动,自然的景物把他笼罩,画画的欲念又油然而生。   他又常常在医院里思考着一些问题,绘画到底有没有用处,令人怀疑。但又怎么办呢?有的人即使精神失常了,生了大病了,却仍然热爱自然,这种傻子就是画家!   从这以后,温森特又得到了佩龙医生的准许,到医院以外的野地作画,但得在规定的时间内工作。   佩龙医生在温森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成绩,这是一个医生最幸福的事。所以他对温森特处处予以特殊照顾,好像是他们俩人在共同营造一项事业。   这段时间,温森特画了《蝴蝶花》《圣雷米医院的风景》《橄榄树》和一些关于麦田与丝柏树的油画。他的麦田画得很黄很亮,他闻到了画上熟透了的粮食的芬芳,而丝柏却截然相反,它具有类似埃及金字塔的方尖形的线条,有一种比例均衡的美感。它的绿色又使人想到“崇高”这个词。这是充满阳光的风景中的一块黑斑。温森特想把丝柏树画出像向日葵那样的效果来。这样具有美感的树,竟然没人画过它。   树画得很大,在月光下显得很魁伟,前景是低矮的荆棘丛,背景是紫色的群山,一轮新月浮在粉红色的天空上。粉红色的天空!多么奇妙的效果。   三个月以后,经温森特再三要求,他获得了一次到阿尔去的机会,他带着提奥寄来的钱,由一个看护陪同,去房东那里取他的画。   黄房子的景色使他几乎晕过去,他并没有到鲁林和其他朋友家里去。   从阿尔一回来,他又发了一次病。佩龙医生对此深深懊悔,温森特的阿尔之行使他三个月的努力成了竹篮打水。   2. 收割死亡   三个月的时间没有发病,正是温森特树立自信,认为不会再出意外的时候,猝然复发了,这个打击是巨大的。他觉得提奥为他在这所医院里的花费是毫无意义的,他有时候想要在两次发病的间隙偷偷溜掉,回到巴黎提奥的身边。但是绘画的勇气却逐渐减弱,他发觉他面临着向事业挥手告别的残酷事实,那当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现实逼迫着他干的!   佩龙大夫仍然对温森特很友好,并且不反对他作画。大夫认为如果禁止温森特作画只能加速下一次病期的来临。   另一些大夫常常与温森特谈谈话,他们觉得这个疯子还是有点意思的。他们跟温森特谈起蒙蒂切利,认为他是一个怪人,是因为创作失败而发疯的,并且断言这种疯病是不治之症,意思很明显。温森特觉得自己和蒙蒂切利一样受到了侮辱,所以他的情绪就激动起来,幸亏佩龙大夫及时赶到,假意地斥责那些大夫,把温森特拉到他的画架前才算了事。   已经是1889年的9月了,温森特在圣雷米呆了四个月。有一天他从窗口看到了郊外一些农民在麦田里收割,人们正在犁着留有黄色麦茬的一片土地。他立即想到发病前他看到的农民收割的情景。   他迅速进入角色,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这幅画画完了。一个轮廓模糊的人物,在弯腰收割着金黄的麦子。整个画面上堆砌着金黄色,人物简单。画上的农民好像是一个在炎热的太阳下拼命要把活干完的魔鬼。温森特从自己画笔的尖端看到了一个死神的形象。对!那不是农民,而是死神,他在收割着人类!但是在这个死神的身上没有一点悲哀的色彩,相反地他却看到了一种类似欢乐的东西,明朗的太阳光以一种纯金的色彩普照万物,驱除悲哀。   温森特感觉到心头所有郁闷忧愁在这一瞬被自己作品中的太阳光驱走了。   他又开始画看守长的肖像。那是一张很有特征的脸孔,脸上有着尽量克制着什么的神情,有一种理智的和善,除此以外,温森特就觉得他像一只凶恶的食肉鸟。他能以平静冷漠的眼光看着一个人从极端的恐怖与痛苦中走向死亡。   他还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他把自己画得像鬼一样苍白而消瘦。整幅画的色彩呈深蓝色调子,头发黄中带白。这幅画毕竟使他感到哀伤,由此他又画了一幅自画像,把背景画得明亮些,好像光明从身后袭来。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为年迈的母亲画一幅画。他认为最适宜的是重画那幅《收割的人》,以庆祝她的生日,他想亲爱的妈妈一定会理解儿子画那幅画的寓意的。   这时,他接到提奥从巴黎寄来的信,告诉他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一是温森特被邀请参加布鲁塞尔下一届20人绘画作品展览会,二是温森特的作品已经正式在古比尔公司展出,三是提奥就要做父亲了。这的确是好消息,温森特的兴奋无法形容,他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很健壮了。   3. 带我去巴黎好吗?   提奥的来信像和煦的春风一样拂过温森特枯萎的心田,使之重新勃发起盎然生机。   圣雷米绚丽多姿的晚秋来临。橄榄林在秋日阳光下像一个好打扮的少女一样变幻着各种颜色,绿色、黑色和红底白斑点的甲虫在草丛中拖着笨重的身子不厌其烦地作短途旅行,蝉在空中作最后的告别演唱。   圣雷米有永远画不完的景色,大自然像温森特的心情一样生机勃勃。   上次去阿尔病情复发,温森特认为完全是因为那个疯狂的城市所造成的,现在各种迹象表明,苦难的日子终于过去啦。他的身体强壮得比发病前好上十倍,疯狂与死亡的意念不再出现。   佩龙医生肯定地说,他的病每隔三个月一定复发,而假如患者受到某种强烈刺激,则可能提前发作,但决不会延后。这是佩龙医生在治疗失败后对温森特讲的话,他认为让温森特知道自己症状的周期性,好提前有个思想准备,以协助医院使他安全渡过难关。   温森特认为这是无稽之谈,他坚信如果不再受刺激,置身于大自然中,努力作画,心情畅快,一定可以防止复发。他没有生病的时候,很多人照样把他当作疯子,真正患过病以后,有人不相信他是疯子,比如鲁林,还有圣雷米医院看守长的妻子。   那天他把看守长的肖像画完,送给他看的时候,他们夫妻俩都很满意。看守长的妻子对画面上丈夫的眼睛很感兴趣,她说眼睛画得相当传神。那是一双黑色的、鹰一样尖锐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军人的气概。   她是一个胖女人,一个因笨手笨脚而被辞退了的女佣。她非常诚实和善良。温森特常在她那里画她的房子和旁边的橄榄树,休息的时候跟她说说话。有天她忽然郑重其事地打量着温森特,没头没脑地说:“圣雷米的医师是真正的精神病!我看你倒是很清醒的!”温森特非常高兴。   的确,有东西画,有食物,有良好的心境,温森特认为自己的病是能够好起来的。   他在快乐的情绪中努力创作,画风景和临摹德拉克洛瓦与米勒的作品,他已经没有时间想其他的事了。过几个月以后,他将以健康的面貌去巴黎,让弟弟和乔安娜大吃一惊。事实上一想到与这个奇特而温馨的环境告别,他会生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惆怅。回顾他所走过的绘画历程,最令人舒心惬意的还是这个精神病院。人就是这么怪异。   绘画是多么美好的工作!笔触是多么神奇的东西!风吹过来,太阳把你拥抱着,你在这样的景致里随心所欲,把你捕捉到的景物渗入一种想象之中,涂抹到你的画布上,所有的美好与和谐、爽朗与欢乐尽在其中!   油画笔在他的手指中间,就像是油亮的弓流淌在提琴的弦上。这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快事。12月很快来临,温森特在短短的三个月里画了大批新画。《剪羊毛的妇女》《橄榄林》《月亮上山》《石矿的入口》《山》《麦田》《果树园》是他认为比较满意的作品。他把《麦田》和《收割的人》寄给了母亲和妹妹们,他又另外为母亲画了一幅自画像,尽量按他想象中母亲的意愿描绘她牵挂着的长子,他把自己画得像一个健康的布拉邦特的农民,他想母亲一定会高兴得流泪的。   在三个月结束的时候,他开始小心翼翼地提防病的发作,他在最后一天里像个冷静的牧师一样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等待魔鬼附体,但到第二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他重新试验,一连三天平安无事。“都是傻瓜!”他骂道,这个称呼包括佩龙大夫和他自己。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去找佩龙,佩龙正准备去一趟巴黎。   “你要去巴黎?太好了,建议你把我也带去,我有两年没去过了。”   佩龙瞟了他一眼,然后说:“温森特,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们能不能等下一次?”   温森特声称自己已完全康复,旧病绝不会再次复发。他缠着佩龙表态。   佩龙医生将眼睛瞟向窗外,突然伸手一指说:“啊哟,温森特!你看那只蝴蝶!你不打算把它画下来吗?”   温森特下意识地扫了窗外一眼,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他明白佩龙医生仍把他当成一个疯子在哄骗。他很气恼,冷冷地说:“尊敬的先生,你大概忘了我是间歇性病症了,我现在暂没有发作!”   佩龙脸上闪过一丝尬尴的神色。   当天夜里,温森特悄悄地走到花园里,在草丛中躺下来,夜游的昆虫时时窜到他滚烫的身体上散步。人们在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他,他仍然昏迷不醒。   4. 百年孤独   12月份的发作很快过去,他从一些医生的神情中发现了他们的卑劣。他们似乎为温森特的病打过赌,把赌注都投在“一定复发”上面,所以临近发作期的时候,他们都睁圆了眼睛盯着温森特,仿佛观察一粒正在盘子中滚动的骰子,结果出来以后,都是那种押对了的幸福的神情,这使温森特郁郁不乐。   1890年1月29日,病情又一次复发,间隔还不到两个月。温森特完全失去了康复的信心,但他很快认为发疯与生别的病一样,都是一种病,没什么可以值得忧郁的,把它作为一种慢性病承受下来就行了。人生在世,谁又没有病呢?况且这仅仅是一种间歇性的病,就像他惯常的饿肚子一样,最大的安慰就是赢得两次发作之间那段清醒的美妙的时光。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厌恶那些幸灾乐祸的、在这个疯人院里被看作是正常人的医生们,或者大多数漠无表情的看护,他们总是以一种审度疯子的目光看他,以一种维护自身利益的小心防备他。他想如果某一个人拥有一支左轮手枪,跳进院子里杀死那些废物多好,如果这个侠客是一个艺术家,他肯定会被宣告无罪。   他像个极端的胆小鬼一样害怕某种危险突然来临。比如说,他有时候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要投河自杀的人,因为发觉河上结着冰,他仅仅害怕那种刺骨的寒冷,所以竭力回到岸上去。   这些杂乱的思绪并没有影响他的创作,相反因为发病使他对创作更加努力,有一种巨大的恐惧不时袭击着他:也许有一天突然发生超前的大病,可能永远破坏他作画的能力!   2月中旬的一天,佩龙医生把温森特叫到办公室,交给他一封厚厚的挂号信。他当着佩龙医生的面撕开,里面是一张400法郎的支票、一张报纸和提奥的一封信。他把报纸和支票折好放到口袋里,他发病以来不适宜看长的东西。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温森特:   祝贺你!你的《红葡萄园》被荷兰画家德·布克的姐姐安娜·布克购买,价格400法郎。   好日子终于到啦,我们会让你的作品畅销全欧洲的。   还有,昨晚乔安娜为你生下了侄儿,我们已经以你的名字给他命名,让他一生因为你而骄傲!   如果愿意,回巴黎来好吗?   提奥1890.2   佩龙大夫看看信,又看看温森特。温森特嘴唇嗫嚅着,双手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祝贺你,温森特!”佩龙医生脸上很平静,声音却显得很兴奋。他给其他医生使了个眼色,那些人鸭子一样聚拢来,七嘴八舌地向他祝贺,祝贺以后又相顾偷偷地笑。   温森特木然地回到房间里,巨大的喜讯把他“吓”懵了,他不相信在接二连三的希望破灭之后,这个世界还有能使他兴奋的好事情。他把信重读了三遍,又梦幻般地从袋子里掏支票,把报纸也带了出来。支票是确确实实的,报纸是《法兰西水星报》,报上一篇题为《孤独的人》的文章被红波浪线圈了起来,他在文章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温森特·凡·高作品的特色就在于那超常的震撼力与粗犷的表现力;在于他对事物本质的绝对肯定之中;在于他对外在形式大胆的简化之中;在于他对自然色彩的酷爱之中。单纯而野蛮,温柔而狂暴,伟大的艺术家的素质天衣无缝地结合在这个男子汉身上!   温森特·凡·高的作品属于弗朗士·哈尔斯卓越的绘画艺术体系。他的现实主义超出了其始祖——荷兰伟大的小市民画家们。他的作品对描绘对象特性的研究、本质的探索,以及以对自然与真理天真而执着的热爱,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位有着高尚灵魂的真诚的艺术家,是否享受到了被大众接受的快乐?不!与当代的资产阶级精神相比,除了得到他志同道合的艺术家的理解,他永远是孤独的!   G·阿尔贝·奥里埃   下一个月就满37岁了,37年来,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泪如泉涌,源源不断。其实温森特的哭泣里没有半点兴奋的因素,20年来不被世人所理解的酸楚已经把眼泪积成了一个人工湖泊,这篇文章炸烂了它的堤坝,汹涌之势锐不可挡。   他默默擦干眼泪,把报纸和信以及支票揣好,去找佩龙大夫。他决定告诉大夫,择日回巴黎。   医生办公室爆发出一阵阵笑声,走到门口的时候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我总觉得,温森特的弟弟也有点不正常,我敢打赌,这是凡·高家族的遗传!”一个医生说。   “如果400法郎能使一个人恢复正常,”佩龙医生说,“这还是值得的。米勒曾一边干活,一边绘画,穷困潦倒,几欲疯狂,加之性格执拗,他的朋友提奥多·罗梭只好假称美国人购去米勒的画,叫什么……?”   “《接枝的农民》。”另一个医生说。   “对,《接枝的农民》,他给了米勒4000法郎,我倒认为,凡·高家的弟弟是对兄长有感情的人,这完全是一种正常现象。”佩龙说。   温森特对这些东西已经毫无情绪。他推门进去,并不看任何一张尴尬的脸孔。   他告诉佩龙医生,他准备去巴黎。   佩龙医生一时之间没有任何表示。但他的脸上露出深深的同情,眼前这个不幸的人准备把包袱直接压到他的弟弟头上去了。   第九章  回归永恒   1. 浓缩一生   提奥又给温森特来了一封信,声称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医生:距巴黎市郊不远的奥佛,有一个叫加歇的医生,曾照料过很多画家病人,在精神病治疗和绘画艺术方面都具有非凡的才能。如果温森特愿意去的话,提奥马上到圣雷米来接他。   离开这个没有自由的地方当然是一件好事,温森特立即着手打包,把干透的油画捆在一起,没有干的交给看守长,看守长答应以后给温森特寄去。   温森特给提奥回了一封信,拒绝提奥来接他,他要独立完成这次旅行,以证明离开南方到北方去是一个战胜病魔的良好开端。否则,被监护的痛苦会远远超过疾病本身给他带来的痛苦。   提奥在巴黎利翁车站见到温森特跨着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心里的石头才掉下去。   乔安娜原以为这个让丈夫牵挂一生的哥哥是一个虚弱委琐的病夫,却不料温森特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甚至比提奥显得更健壮。   她给温森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有一双像母亲安娜·科莉尼亚一样温柔的褐色眼睛,充满着善良与同情。   四个月的小家伙温森特·凡·高在摇篮中蹬着小腿,小脑袋惬意地在枕头上蹭着。见到了伯父,竟然停止了活动,一对清澈如湖泊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瞪着他。这就是凡·高家的后代!温森特霎时悲喜交集。这是提奥生命的延续,温森特为弟弟感到高兴。同时巨大的悲哀笼罩着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人,将孤独地走到尽头,也许永远不可能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小生命陪伴他。他的死亡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永恒的死亡!尽管他曾经安慰自己,制造精神上的小孩与制造肉体上的小孩同样是一种幸福,但现在他觉得这实际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欺欺人。   人可以不要一切,但不可以缺少天伦之乐!   第二天早晨,提奥去上班了,乔安娜把婴儿车推到街上,给孩子晒太阳。温森特呆在屋里,无所事事。阳光越过窗台跨进来,房间里充满祥和的色彩。他的一些画挂满墙壁。《吃土豆的人》、《阿尔的吊桥》、《向日葵》、《丰收景象》使蓬荜增辉。《吃土豆的人》在《丰收景象》的衬托下显现出强烈的反差,前者阴暗而缺乏生气,后者则明朗豪放。他觉得自己的进步竟然是那么显著。有种冲动促使他立即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搜寻。   20年来给提奥所写的全部信件,十年来寄给提奥的所有习作,全部被提奥按时间顺序归类存放。他一下子涌上一种莫可名状的激动。他把所有的作品全都搬出来,从波里纳日的矿工们到埃顿的田园风光;从海牙的老人、小孩到德仑特的羚羊、沼泽;从纽南的纺织工人到吃土豆的人;从安特卫普的香槟小姐到美术学院的摔跤模特;从巴黎的塞纳河风景到人物肖像;从阿尔的西北风到太阳光;从圣雷米的蝴蝶、丝柏到花园与星空。   他把这些画分成三类:炭笔、钢笔、苇笔画集中在一个房间里,水彩画集中在另一个房间里,油画集中在剩下的所有房间里,包括厨房和洗手间,但仍然挂不下所有的画,他只好有选择地进行。做着这些工作,几乎耗费了他一个上午的时间。   中午,提奥与乔安娜带着孩子进门的时候,温森特堵在门口,满脸诡秘的神色,举手投足都掩饰不住莫名的兴奋。   “现在!”温森特向他们宣布,“请出示你们的入场券,温森特·凡·高的个人画展拉开了帷幕!”   提奥和乔安娜莫名其妙。   温森特把门推开,他们走进去,提奥和乔安娜被室内魔幻般的色彩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遗憾的是我们可怜的父亲不能再看到他儿子的今天。我是一个笨拙的小孩,我赤着脚用娇嫩的脚板踏着插有玻璃和铁刺的泥泞道路前行,一步一个脚印,每个脚印里积满了我的血。当我全身虚脱,血液干涸的时候,”温森特的声音开始哽咽,“亲爱的弟弟和妹妹,我是不是长大了?”   提奥和乔安娜按照温森特引导的时间顺序,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看到了这位艺术家哥哥缓慢而痛苦的人生和艺术进程,他的热情在这座房子里汹涌澎湃,浩然回荡!   一个自强不息的人,把他一生的苦难与幸福,孤独与快乐,失败与成功,浓缩在这片方寸之地上、这特殊展览中短暂的半个小时里!   提奥和乔安娜抑制不住决堤一样奔涌而下的泪水,他们无法品味这其中哪一滴是痛苦,哪一滴是欢欣。   2. 加歇医生   提奥告诉温森特,加歇大夫是那种善于识别艺术界天才人物的人。他虽然是学医的,但与艺术有先天性的缘分,先后与德拉克洛瓦、库尔贝、马奈、西斯莱成为至交,他的手里收藏着上述画家的作品,其中很多人在他的家里画过画。自19世纪中叶以来,西欧没有一位重要的画家不是他的朋友。   提奥还说,加歇看过温森特的作品,他认为那幅阿尔夜景是古比尔展出作品中最好的一幅,那些向日葵使这位老医生激动得掉下了眼泪,他认为温森特是当今最伟大的画家。   奥佛是一个草木繁生的乡村,充满着宁静的气氛。没有一家工厂,只有许多保护得很好的美丽的绿色树木,惟一的热闹是偶尔在树丛中嬉闹着的大群乌鸦。这里5月的风景尤其秀丽,紫罗兰花开遍原野。加歇大夫在花丛中迎接温森特的到来。   温森特和加歇大夫很快就交上了朋友。   加歇大夫是一个古怪的人,大多数时候他是愁眉苦脸的,但一谈到绘画,笑容就在那张老脸上绽放出来。   加歇给温森特找了一间价格昂贵的客店,旅馆老板是一个中年人,胯边吊着一支左轮手枪,他说是用来打鸟的,看上去这是一个生活得比较舒适的人。加歇认为只有这样的旅馆才配得上伟大的艺术家的身份。然后他对温森特命令说:“剩下的事你就是拼命地画,什么也别管,让精神病见鬼去吧。我知道怎么对付它,就是绘画!它会像你忘掉它一样忘掉你!”   就是这句话奠定了他们之间友谊的基础,并使之牢不可破。加歇医生的观点与其他任何医生不同,独独与温森特的想法完全吻合。   于是温森特在到达的当天下午就投入了工作。他的最后的一次发作是在2月下旬,已近三个月未发病了。加歇医生似乎充满着自信,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温森特格外兴奋。   他很快就画出两幅画,一幅是一棵丝柏下长着金盏草的风景画,另一幅是白色的蔷薇和葡萄树,旁边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加歇几乎天天在温森特身边转,喋喋不休,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仿佛他不说话,温森特就不会干活,有点像燃料和机器的关系。   每个星期天或星期一,他要求温森特陪他一起吃饭。他妻子去世了,只有两个小孩,一个19岁的女孩和一个15岁的男孩。不论几个人吃饭,他都要上五道菜,温森特过惯了挨饿的日子,甚至有点厌烦吃这么多的东西。他把在加歇那里吃饭看成一个负担。   他为医生画了一幅肖像。加歇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坐在一张黄色书桌旁,右手握成拳头撑住面颊,左手放在桌子上抚着一支紫色凤仙花,蓝色的外衣和钴蓝色的背景,使人物深化在一种梦幻般的遐想中。   加歇非常崇拜这幅画,他认为这是一件不朽的杰作。然后整天缠着温森特嚷嚷,要求他再画一幅送给他。温森特答应了他。   加歇收藏了很多好的作品,温森特经常去欣赏那些作品,但是加歇得在他认为温森特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以后才让他看。那简直是一个小展览馆。加歇却对已有的东西并不那么感兴趣,他的灰蓝色的小眼睛总是盯着温森特的画笔,就像一个饿荒了的孩子盯着一个制造面包的烘炉,他期望从里头骨碌碌滚出一只香喷喷、油亮亮的大面包来。那种渴望出伟大的新作品的欲望比温森特有过之而无不及。   6月的一个星期天里,提奥带着乔安娜和小温森特到奥佛看望温森特,温森特出乎意料的健康状况使提奥一家大为振奋,老加歇甚至没有用任何药物治疗,确切地说,根本就没有治疗。温森特已经安全地度过了危险期,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发病的事,直到提奥问起来的时候,才来得及为自己高兴。   老加歇趁机自吹自擂了一番。   温森特在兴奋中并没有注意到提奥眉宇间隐藏的一丝忧郁。   温森特又为加歇画了一幅肖像,同时为他的女儿画了一幅弹钢琴的肖像。女孩子穿着红色的衣服,背景中的墙绿色中带有桔黄色点子,地毯是红底绿点子,钢琴是深紫色的,温森特认为这是在奥佛画的最好的一幅人物画。   7月份,提奥来信告诉他,小温森特病了。温森特几乎为这件事发了狂,他立即丢下画笔,乘车赶到巴黎,一小时的路呈在他眼里是那么漫长。   3. 回归永恒   提奥面色苍白,显得十分憔悴,一个月不见,整个的变了一个人。   乔安娜抱着孩子,神色忧郁,默默无语。   “孩子的病并不碍事,温森特,公司威胁说要把我解雇。因为我注重印象派而忽视了正当营业,弄得公司亏本。”   温森特急得手足无措,他劝弟弟放弃职位独立经营,但提奥几乎没有存下一分钱。人力、物力、财力奇缺,另起炉灶谈何容易!   温森特满怀心事回到奥佛。   加歇完全不了解温森特的内心世界,一味地逼他画画。温森特仍是每天早晨5点出门,晚上9点回家,坚持不懈地画着。但是,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浑身活力从巴黎回来以后荡然无存,他画画只是一种下意识行为,是十年来的紧张带给他的惯性作用,任何奇妙的自然景象在他眼里变得平淡无奇,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为提奥一家人的担忧上了。   加歇大夫盲目的鼓励使温森特烦躁不安,他认为老头子的病比他还重。由一个瞎子牵引着另一个瞎子前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同摔下深渊,虽然带路的瞎子对前途充满信心。   一天早晨,他照旧背着画架出门,走过奥佛的教堂,蓝色的天空下,没有太阳,微风吹过来,温森特忽然觉得教堂在风中摇摆着,正如一个垂危的人在寒风中颤栗。这种奇怪的感觉使他心身俱醉,他仿佛在一瞬间里找到了一种永恒的东西,有如一个人到了某种最高境界时的激动,他迅速地捕捉到了这种感觉。很快,灰蓝色的天空下一座激荡不安的教堂出现在画布上,正像一个在恶劣的环境里踽踽独行的、历尽沧桑的老人,更让人心灵震颤的是,教堂下的小路与整个长着白色和黄色小花草的大地都在激烈地抖动。温森特画完,把笔一掷,倒在草皮上,泥土和草的芳香立即包裹了他。   这种持续的兴奋一直到下午,他继续出门,赶到一片麦田边。麦田无边无际地延伸开去,莽莽苍苍,风吹过来,麦浪滚滚向前,无穷无尽。他支好画架要把这片风景搬到画布上的时候,天空中突然飞过来一大群乌鸦,哇哇叫着,笼罩了整个麦田,金黄色的天地被黑暗吞噬,他一下子感到非常愤怒,他竭力要驱散那些乌鸦,但无济于事。在它们面前,算得上庞然大物的温森特竟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他在激愤之中把这个场面画下来了,黑色的乌云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在画布上写了一行字:麦田里的乌鸦。   然后背起画架回到旅馆。   就像经历了一场搏斗,他精疲力竭,全身虚脱,倒头便睡。   晚上,他梦见自己被漫天的乌鸦包围着,它们层层叠叠地俯冲下来,在他脸上啄一口,然后哇哇叫着退开去。他伸手乱抓,每次都抓到一只,并把它撕成碎片。腥恶的血水飞溅,他全身浸在血泊之中,乌鸦的血和他的血溶合到了一起,他在被鸟类欺凌的死亡线上挣扎着。   第二天一早,他爬起来,发现自己浸在汗水中,噩梦使他精神恍惚。   他什么都不想干,旅馆老板上来叫他吃饭,他像没听见一样。他只是伏在桌子上写信,他的言辞非常冷静。   亲爱的提奥:   我非常非常想念我的小家伙。自从你照我的名字给他取名以来,我希望他具有一个远远比我平静的灵魂。   我在努力作画,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会始终有着像现在这样清醒的头脑。   从巴黎一回来,我感到很凄凉和极端的孤独,并且越来越觉得我在威胁着你,十年如一日。有一种风暴一样的东西向我们袭来,其势锐不可挡。   我仍然十分热爱艺术与生活,正像我强烈地需要一个妻子和孩子。   画家们愈来愈走投无路。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出来的,我的理智已经垮掉了一半。这没有什么。   可惜你不是一个有实力的大画商。亲爱的提奥,你可以继续走你自己的路,怀着对艺术的爱与仁慈的心,继续走下去。   向乔安娜妹妹和小温森特问好。   凡·高1890年7月27日   温森特觉得还有很多话需要马上说出来,而且他清醒地认识到这封信杂乱无章,几乎没有说明一个什么问题,但麦田里的乌鸦骤然飞来,在眼前哇哇叫着,跳着鸟的舞蹈,使他陡然升起一种愤怒的情绪。   他走下楼去向旅馆老板问好。   “多好的天气啊,”温森特说,“今天准能打到大乌鸦。”   这是老板最有兴趣的话题,然后温森特向他借那支枪,老板欣然掏给他。“这是奥佛最棒的一支左轮。”老板得意地说。   温森特提着枪,一言不发,径直向麦田里跑去。   奥佛的人看到这个只有一只耳朵的画家神情肃穆,目光呆滞,高昂着下巴,像一个被战争的枪炮声震昏了头的人,提着枪漠然冲锋,去与普鲁士军队开仗。   谁都不会知道,温森特正准备向乌鸦寻仇,这个黑色精灵是自己心头永远打不败的敌人!他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要与乌鸦们决一雌雄!   麦田里空空荡荡,胆小的乌鸦并不是强者。   敌人在哪里?   敌人在哪里?!   温森特站在太阳下,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就像奥佛风中的小教堂。他在麦垅中走来走去,一大群人从麦浪中滚过来,向他挥手。   萼休拉微笑着说:“苹果树才开花啦,你的脸却已经熟啦!”然后一个英俊男子走过来挽着她的腰肢。“再见!”她说。凯走上来,修女黑白相间的服饰把她的美衬托得更加庄严神圣:“亲爱的温森特,汽灯烧着你的手,同时也烧焦了我的心。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我将在修道院哭泣一生。”克里斯蒂抢上前来:“瞧,温森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的!”玛高苍白的脸在无声地哭泣:“我爱你,温森特!”拉舍尔的声音甜美娇媚:“可爱的疯子,把你的耳朵给我玩好吗?”   然后他的亲人和朋友们涌上来,辛劳一生的父亲和慈祥温厚的母亲走在前头。父亲说:“温森特,干你愿意干的事吧!”母亲说:“不管你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弟妹们抱着他放声大哭。皮特森牧师、丹尼斯先生和夫人、佩雷·唐居伊、保尔·高更、保尔·塞尚、乔治·修拉、卢梭、劳特莱克、贝尔纳、西涅克、鲁林先生和夫人、加歇、雷伊、佩龙,他们逐一走上来和他拥抱。毛威、戴尔斯蒂格、魏森勃鲁赫、德·布克以及众多叔叔们、姨妈姨父们,他们说:“温森特,我们为你骄傲!”   提奥呢?提奥在哪里?人群散去,乔安娜左手挽着提奥右手携着小温森特,缓缓走上来。   “再见!亲爱的提奥!”温森特哭泣着喊道。   声音把麦田里隐藏着的乌鸦惊了起来,天空被黑色的翅膀遮盖。   温森特清楚地记得,他迎上去,瞄准着最大的一只乌鸦开了枪,当时它正猛扑过来,来势劲急,撞入了他的身体。   枪声在奥佛上空久久回荡。   大自然是永恒的精灵,她紧紧地拥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清亮纯洁,愚蠢的人类把它叫做溪流。   4. 尾声   几个小时以后,温森特又醒过来,返回人间做最后的告别。   两天后,即1890年7月29日凌晨,他在伤心欲绝的提奥怀中安详地离去。一个孤独而躁动的灵魂从此获得永恒的安息。   六个月后的同一天,被悲伤碾碎了心的提奥,抛下娇妻和爱子,追随哥哥去了天国。   两兄弟一起葬在奥佛郁郁青青地草地上,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永不分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gzbysh】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